烟波浩渺,枯冢黯然。
走出那个冰雪的世界,几乎是毗邻,但却是不一样的天地,不过情况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步入其间也仿佛迷失其间,一眼看不到头的凄凄坟冢被掩映在累了一季又一季的枯草中,致使今年绿草的蓬勃生机也没能感染这里的半点气氛。
天上再明媚的太阳也无法驱散氤氲在四周的湿寒水汽,使得大伙儿的身畔总是被一波接一波的灰色阴霾缠绕。
寸言、昭枣和笔石不由得打了好几个寒颤,却发现叶轻飘和更云似乎并未受半点影响,不仅如此,在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毫不加掩饰的兴奋和激动。
寸言猜到这里就是二十年前覆灭的羌泥国,是掣荡历史上的最后一次战场。
掬浓说得没错,果然苏桂带大家出来的路可以通向每个人想要去的地方,假如自己想,那么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到掣荡。
就是因为相邻,所以当初父亲休堤、昭枣的父亲莲相还有破月才会决定在灭了另外一个小国的回程中顺道灭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国,其原因是它迟早都要被灭。
本来要灭这个国家轻而易举,它又穷又破,弱到可以任掣荡的军队穿过它的城门大街,弱到那个被灭的国家生凭一腔守卫家园的热血负隅顽抗也没有考虑过要向它求援。
凭当时破月的能力,真的只是路过而顺带的事,然而破月和她的一支轻骑连着这羌泥国一同消失了。
当时破月命除她的轻骑之外的人即刻回掣荡报喜讯,而她自负地只带了少量人马留在羌泥。对她的实力,另外两位国主相当放心。
庆功酒早已摆上,然而迟迟不见破月归来。掣荡三番五次先后由莲相和休堤带人前去寻找,然而不见尸骨不见人,只有城中遍地垒起的新坟。
所有坟墓都被刨开过,所有房屋也被掀翻,原就破败的羌泥被简简单单就夷为平地,然而破月和她的轻骑依然没有踪迹。
和破月一同消失的还有暗藏掣荡国运的《穗卜》,它不仅是占卜的重要依据,还是稳定民心的重要法宝,它一旦外露,就意味着掣荡的命运不再掌握于掣荡百姓手中。
这是多么令人惶恐的事呀!所以二十年来寻找破月慢慢地变成了寻找《穗卜》。
如今看着眼前的一片凄凉荒芜,寸言心中百感交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世上似乎连当年的一个幸存者都没有?
从桑榆到半城再到剥麻营村,一路上叶轻飘身上的疑点实在是有些多,本想着这事结束了大家也就不再见面了。到后来也觉得只要自己不回掣荡,那么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根本就没有那么重要。
可是……可是现在要跟叶轻飘回去,回去也不怕,所有的一切即便真如自己猜测的那样也无所谓,他可以完全装作不知情,一辈子装下去。
可是……可是昭枣要跟着去,叶轻飘这个笨蛋!寸言想如若事情真的是想象中那样,那么一定跟昭枣交代好。
思绪万千,寸言走神走到根本忘了自己一直在前进中,等他回过神来,大家已经站在江边。
“篱酿!”
就在三人都因为这里的荒无人烟而内心被揪紧时,叶轻飘手舞足蹈朝着江边跑去。
江面一片朦胧,烟雾中大家隐约看到有一叶扁舟急急朝这边驶来。
那舟上的人根本就只看得见一小个身影,连是男是女都无法辨别,偏生更云也是眼睛好用得很,定睛快速辨别后,整个人都由内而外透着喜悦一趟小跑跟到江边朝着那船又是跳又是叫。
船渐渐驶近,雾气中船上的人一身朴素打扮,但修长的身姿、干练的气质与眉宇间的英气使得那一身粗布面料的衣物有了另一番特别的味道。
是篱酿没错!
寸言还记得在笔什花海见到的她的样子,只不过那时的明媚换成了她现在每一个眼神中流出的睿智。
“飘飘的母亲定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了!”笔石话说出口,全然没有发觉他自己的失态以及昭枣从他身上投向寸言的目光。
“的确是飘飘的母亲!”对于昭枣的眼神,他没有读懂那其中的意思,只能这样说道。
“寸言哥哥!”
就在寸言也要跟上去的时候,昭枣叫住了他。那是叶轻飘的母亲,第一次见,寸言自是要积极些的,船已经靠岸,寸言怕失了礼数,只回头冲昭枣一笑便跑了过去。
“篱酿!”
“还是这么莽撞,白出去两年了!”篱酿明明也很高兴但嘴上还是挑剔着自己的女儿。
确认完是自己的孩子且完好无损后,篱酿的目光立即传到更云身上,更云似乎很怕她的样子,肩膀立即缩了一下。但篱酿却对他无比温柔的一笑,至少是比对叶轻飘温柔的那种。
所以一旁的寸言和笔石都很好奇,为什么更云要怕她呢,她明明看上去很好相处。
篱酿的目光很快经过笔石经过寸言经过昭枣然后回到寸言身上。
只一眼,三人立即明白了为什么更云会表现得看上去似乎很怕她?
因为他们也是一样的,只不过,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她整个人散发出来的东西就是会让再开朗的人也一下子变得内向,而且连假装着撑一下门面的底气都没有。
“篱酿,他叫寸言,他叫笔石,她叫昭枣!”叶轻飘赶到母亲身边,迫不及待地介绍着:“他们是我和更云在外面认识的朋友,还有一个叫卷堆的,不过他已经回家去了!”
耐心听完叶轻飘的话,篱酿才又重新看回寸言:“你叫寸言?”
“是……是的。”寸言拱手作揖,尽管他很好奇为什么她要重复自己的名字,但那个好奇心还是被自己生生压住了。
“篱酿,我想要带他们到家里做客,而且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跟六四替我做主!”叶轻飘蹭到篱酿身旁。
“你自己做好判断了?”篱酿望着女儿的眼睛:“这是你第一次带朋友回来还说要带到家里。”
叶轻飘知道篱酿指的是什么,羌泥……这是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存在。
可是寸言以为篱酿指的是他们俩的事情,所以连忙再次拱手:“伯母,对飘飘我是真诚的!”
篱酿一下子晃过神来,原来这其中还有另外的名堂,她的目光经过叶轻飘看向更云。
刚刚才舒展开些的更云立即又缩了回去,“寸言就是我在信中跟您提到的多次救我和飘飘命的人!”
叶轻飘一听,原来这一路上更云竟然背着自己一直在给篱酿报告行踪,这个卧底、走狗!只可惜,她恶狠狠的目光丝毫没有被在篱酿面前懂事又听话的更云感受到半分。
“你的决定如果是深思熟虑的,那我们就走吧!”篱酿再次跟女儿确定。
“当然。”叶轻飘笃定。
大家以为是要上船,但篱酿手一扬,一些粉末状的东西被喷洒出去,那船一沾染上这些粉末立即消失了踪影。
好不容易大家才离开那些坟冢,没想到现在又要跟着篱酿走回头路再经历一遍。
“寸言哥哥!”落在最后面的昭枣再次叫住了寸言。
“走不动了吗?”寸言扭头朝昭枣关切地问道。
“来,牵着我!”走在寸言和昭枣之间的笔石一听,赶紧退到和昭枣并排的位置。
“哦……没……没什么!”昭枣支吾着,寸言虽说也觉得她有些怪怪的,但一想到前面还有叶轻飘的母亲在,又不好几人在后面嘀哩咕噜,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谁都没有留意到一个哨子样的东西从犹豫再三的昭枣手中溜了出去。
穿过荒草掩映的残垣断壁,绕过破败不堪连泥土都快要被草根吸食干净的坟冢,脚下并没有路、到处磕磕绊绊。
寸言一路留心细细观察,除了阴森凄凉的寒意沁入骨髓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
“听说你们是在桑榆认识的?”一直走在前面的篱酿突然慢下来,边走边扭头朝寸言问道。
寸言一见是和自己说话,连忙紧赶几步,走到只与篱酿维持在前后一步的距离上。“是的,伯母,我们刚进桑榆城就在幻阵‘镜花水月’中遇见了,之后的一路上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寸言的话让篱酿略微顿了一下,然后她侧眼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
“伯母,此次跟着飘飘一起来见您,我是为了娶她!”
这话犹如惊雷,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即便是叶轻飘!走在他身后的昭枣拳头握得指甲都快掐进手心里了,她的眼睛猩红,全身震粟着,突然刹住而撞在石头上的脚趾几乎欲流血,但又怎比得上她此刻被凌迟的心?
说这话的寸言和有如此表现的昭枣,以及不知该如何关心这般样子的昭枣的笔石全部被篱酿看在眼里。
见篱酿的脚步只是多举了一会儿才落下去,并未因此而停止前行,寸言一时间无从判断篱酿的意思,但她没有说出来的话他懂,于是他又紧追半步,把他们之间的距离缩小到只有半步。
谁都没有察觉到篱酿嘴角卷起的笑,一闪即过的心底起伏。
“伯母。我比飘飘大三岁。目前背井离乡,也并没有打算回去。老实说,现在我的状况是全身上下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甚至连落脚地都没有,此时和飘飘成亲算是高攀。但以后我会依着她,在我跟她回桑榆找到伯父后,如果她想要安稳地过衣食无忧的日子,那么经商也罢种田也好,我都会一切以她为中心满足她、宠着她;如果她有一番事业要去闯荡,那么我也会一直陪着她、护着她、并肩支持她。还请您放心地把她交给我!”
寸言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忍不住直接跑到最前面去,并不是有意的,但这相当于是把篱酿拦了下来。
“寸言哥哥!”在寸言说这些话的时候,昭枣已经无数次伸手拉扯他的衣服,然而寸言如同感受不到那样。在寸言挣脱她冲上去的那一刻,昭枣大声喊道。同时,两大颗泪滚了下来。
“你们这些孩子!”篱酿还是没有回应寸言,但是碍于他在前面把自己拦住了,她很聪明地转身拉住了已经追赶上来只是没有跟寸言一同跑到最前面去的昭枣。
“姑娘,你叫昭枣对吧。”篱酿对昭枣的温柔,让本来一心盼着她答应寸言的叶轻飘都有些错愕。
“伯母,寸言哥哥他不能娶您的女儿!”昭枣一着急,已经语带哭腔。
“哦,不着急,慢慢说!”
“他与我有婚约。”
篱酿拉住昭枣的手,用手指轻轻揩拭着她脸上的泪珠,对一时语塞但又跟了过来的寸言只当没发现。也似乎把刚才发生的这些只当作孩子之间相处的正常矛盾。
“伯母,我求你,你别让寸言哥哥和你女儿成亲!”昭枣说着就要往下跪,篱酿一把抓上了她的双肩紧紧提住。
“夭夭!”
正当气氛尴尬又关键和紧张的时候,一个不属于大家的声音传到耳边。
尚未查看是谁,寸言心里就嘎登响了一下,一个陌生的声音呼唤一个不曾听到过的名字,莫非是……
“啊……六四……”只见叶轻飘张开双臂像远远见到水的鹅扑腾着翅膀朝前方一个素衣打扮的清瘦女子飞奔过去。
“嚎……我好想你,六四!”叶轻飘跑过去直接就扑到那人身上,刚才见她自己的亲娘,都没这么热情。
“都到家门口了,为什么不进去说,要站在大路口?”六四拉开叶轻飘冲篱酿说道。
家门口?
寸言这才往四周一看,这哪还是之前的荒坟枯冢乱葬岗,现在大家身处的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
如同变魔术,可究竟是什么时候变的,怎么变的?傻眼的不止寸言,还有笔石,当然不包括昭枣,她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事件里头。
“姑娘!”六四拉着叶轻飘过来,“你们刚才的话我听到了一部分,但猜了个大概,先去吃饭吧!飘飘,她得十九岁才成亲呢,现在她还小。”六四说着拉起昭枣朝前头的屋子走去。
与篱酿不同,这个六四犹如这个村庄里偶尔吹过的一缕清风。
寸言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个篱酿会突然停下来问一个最终都没有显示出她有半分关切的问题。
这恐怕是这世间最好的障眼法,即便要回忆也无迹可回忆。大概她就是在昭枣和自己都处于内心捏得最紧的那一瞬从荒冢直接进入到了这个清秀的小山庄吧。
是幻境还是阵法?其实不是很重要,寸言也庆幸自己不知道。包容和尊重恐怕是这一路来都未曾变过的吧。
“云哥哥……”
寸言的思绪被一群小孩子的声音打断。骄阳下,七八个穿着打满补丁或是依然有破烂口子衣服的小孩争先恐后朝着这边奔跑过来。
“夭姑娘回来啦……”几乎同时,身后也有人热情地打着招呼,寸言一回头,身后是一条延伸至远方的宽阔大路,打扫得干干净净,路两旁整整齐齐地码着小石块。
“啊……七奶奶……小幺婶儿……”叶轻飘放开六四的手朝着寸言身后那几个扛着锄头的人又跑回来。
“哟……”一个语气粗壮,像是从喉咙深处呼出的惊讶声让大家一下子安静下来。
寸言一愣,前后一看,只见大人小孩全部都在盯着他和笔石还有昭枣看。
“有……有……有陌生人……!”那个惊讶时才粗壮的声音来自于叶轻飘口中的七奶奶。
“啊……七奶奶,他们都是我在外面曾经共患难过的好朋友,他们都是好人,你不要担心!”说着话,叶轻飘已经在那个七奶奶的篮子里刨了半天,最后掏出了几个番茄一一丢给了她的三个好朋友。
“哦……那就好那就好!”
刚刚中断的叽叽喳喳又恢复了,更云显然是个孩子王,不停有大到十几岁和他年龄相当,小至四五岁纯粹属于凑热闹的小孩子从别处赶过来把他簇拥在中间,他立即开始各种侃大山滔滔不绝说起他在外面的见闻,一路被孩子们带到别处去了。
“金丝鸟!”在大家就要跟着六四和篱酿进屋的时候,更云在远处大声呼唤。
笔石一听,高兴极了,兴高采烈地看着寸言和叶轻飘,又看着六四和篱酿。
“去吧,跟着更云也有好吃的!”六四的嘴角挂着自豪的笑容。
被准许的笔石高兴坏了,如被解开缰绳的小马驹撒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