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休堤似乎料到他会回来那般原地候着。
六四被放在队伍的最后面同休堤站在一起,根本不用绑她,因为她一点武功不会,对于休堤来说她只起到诱饵的作用。
所有士兵执刀刀箭箭对准了更云回来的方向,各种进攻方式摆明了他们已经做好了一百个准备。
一目了然,要救六四,首先要踏过这些士兵的尸体,然后才有资格过休堤那关。
扫视全场,唯独不见寸言和昭枣。
更云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这样最好,不论生死总算是可以痛快淋漓地大干一场。要不然,如若他在,他是要先去判断寸言是否出卖了他们还是先判断一开始他就别有用心?又或者,什么都不问,上去就杀?这实在太伤脑筋。
他回头看了一眼马车上的叶轻飘,她依然稀里糊涂,他只祈求她能一直好好地坐在车上等他把六四救回来。
“更……”眼看好不容易逃出去的更云居然又把马车拉回来,六四又急又恼,可她刚喊出一个字,休堤就亲自把她嘴给堵上了。他实在是很讨厌明明喊了也没用的情况下,她还要喊。
休堤觉得自己等待的时间实在是有些漫长了,在他堵住六四的嘴后,顺手一把抽过旁边的破月枪投向更云。
更云本准备赤手空拳直接冲近队伍,从前排的中央先杀开一条血路直达休堤——凭什么他想看好戏就非要成全他呢?更云并不想被他安排。
不曾想到在他与那些士兵同时冲向对方的途中,前方已经飞来破月枪。这种时刻,还跟他客气什么,更云一跃而起持住枪的同时与休堤互看了一眼。
紧接着他反身俯冲,要知道脚底下已经有一堆刀枪棍棒等着在最短时间内把他戳成血窟窿。
破月枪本就是一柄男人用的兵器,即使它已经跟随破月多年,征战无数、杀敌无数,可那些血迹斑斑的历史丝毫没有让它带上一丝女人气。
它在更云手中如同更云自己的手臂,挥洒自如,于千人千刃中更云没有被伤到丝毫。
可即便如此,更云还是发现要直接杀到休堤面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毕竟上千人即便是挨个排好队让他砍那也是要累得够呛的。
何况这些士兵一个个不怕死,明知迎上去也就是些拖延时间的肉盾,但还是争先恐后蜂拥而至。
难怪当年的篱酿能够常胜,手底下的人个个都是能豁出命去的,那么还有多少疆土是打不下来的?
更云暗中佩服。要知道这都是些相对来说和平时期的新兵,当年怀着一腔热血征战沙场的那些老兵就更不用说了吧。也难怪,放眼望去全是跟自己年龄相当的。
在尸体累成的艰难险阻中更云一节节逼退这些士兵,剁肉一般一直有人倒下,更云早就已经累得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老话说:人活一口气。更云此刻的理解是:得凭意志力撑到最后,一旦这股劲松了就一切都完了。
眼看就要接近休堤,更云忽觉之前还阻止在前面的士兵似乎没有那么执着了,他在旋起挥枪的时候扫视了一眼,顿时分寸大乱。
只见有四五个士兵已经举着刀剑朝他身后冲向马车。
休堤专门在这里等候不就是为了叶轻飘的命和篱酿的尸体么?更云一心想着救六四竟忽略了这点。可是他也很清楚,不管是篱酿的尸体或是叶轻飘的命都还轮不到那些士兵。
可即便深信这一点,即便知道那些士兵的目的,即便知道进了圈套,可那一刻他乱了阵脚这是事实。
更云根本不管自己挥到半途的枪目标是什么,看到那些士兵冲向叶轻飘的时候他即刻撤枪,大踏步踩上几个人的头顶顽命追去。
一枪直贯前后几乎在一排上的三人,与此同时他腿上也没有闲着,双腿分别兜脸就给另外两人踹飞到一丈多远的地方。
血水、喷呕的东西直逼马车,可即便如此叶轻飘还是浑浑噩噩,连基本的恐惧都没有。
更云的奋力一击完全忘记了自己腹背通通放空,而自己面对的是一批训练有素的士兵,他们很是擅长协作和补位。
所以他断了那五人机会的同时也给他们的同伴创造了机会。
几乎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当更云背部受创而在半空中就一个踉跄朝前下方扑去时他的背上已经有了两道从右脖颈到左侧腰的白口子。
白色的皮肉瞬间被鲜红的血液淹没,他借助枪才站稳了脚步。
主动进攻,目标是休堤,变成了:被动防守,目标是叶轻飘和篱酿的尸首。
更云再次看了一眼叶轻飘。
全然没有惊喜。
他背过手去摸了一把然后伸回来在面前瞧了一眼那满手的鲜红,就用那只手手背在鼻子上搓了一下。
吸一下鼻子后,更云往前面走了一步,如同饭后散步。然而围在前排的所有士兵虽说兵刃往前举或伸了一下,但无一例外他们的背部都做出了微妙的反应。
出乎他们的意料更云并没有打算出什么招,可就在士兵们内心都“哦”地一声稍微松了个劲的时候,更云执枪那只手忽然从背后抽回,与此同时另一只前去接应,双腿助跑两步,一跃而起,整个人团成一个炸雷般逼近那群士兵。
当貌似为更云的直接正面攻击目标们已经迎战时,更云腰部一扭,同时腿上助力,他临阵偏移换了攻击方向,一枪过去横扫一排。
可意料之外还有意料之外,后排及旁的士兵还来不及补上,更云已经从倒地的士兵手中夺过弓箭。
一看更云手中换了弓箭,士兵们犹豫了片刻,那片刻的时间他们用来决定是不是撤回去保护休堤。
可也就是这片刻已足够让更云找到腿上的支撑来发力拉动弓箭。
本来士兵们以为更云身后有叶轻飘,他不敢离开也就意味着休堤是安全的。可突然出现的状况,士兵们缺少一个做决定的主心骨,于是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想法,以其说他们分心了,不如说他们内部乱了。
其实休堤手上有王牌,再不济他还可以把六四推出来挡箭。当然更云也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他的一连串动作并没有到此就结束,眼前的士兵毕竟是缺少实战过程中的经验判断。
就在他手上也不知是多少箭同时射出的瞬间,几乎是紧随其后,更云一脚挑起地上的破月枪,手握枪的中下部当投枪,咻地转身朝着身后那匹拉车的马便投过去。
那匹马儿早就没有乖乖地朝着这头原地等待。此刻正悠闲地甩着舌头揽着草的马身体侧面受袭,虽说不是枪头,没有受什么伤,但惊吓不小,仰头一嘶,撒腿便跑。
更云朝着士兵们身后射出去的箭几乎没有一支目标是休堤,他的目的无非是暂时地扰乱别人的视听,当然所起到的效果能维持的时间很短暂。
所以枪投向马后,更云几乎连看一眼效果的时间都没有,他立即转回身体,赤手空拳一击即中打翻左右两个士兵后夺过他们手中的刀直接从他们中间一路砍杀冲向六四所在。
他的目标就是冲过去,至于有没有实实在在地杀到人,有没有杀出一条路这并不重要。
他的目标是保命冲到六四身边,至于有没有受伤有没有缺胳膊缺腿那不是现在有资格考虑的,尽管他全身上下都在以最短距离把骨肉受创的声音第一时间直接传达给他的神经。
当休堤击落最后一根更云之前射过来的箭时,更云也抓住了六四。这让他很是欣赏眼前的这个青年。所以他松手了。
成全他,暂时的,这很值得,但这不代表他要全盘成全。
还没反应过来的六四几乎是被更云拖行,不过这也是临时的,因为拉扯着她一阵目标明晰的厮杀后,更云手往后一送揽住六四的肩踏过两个人脑袋,他们落在了一匹马上。
不停歇,丝毫不。
更云死命抽着马,眼前的景象摇摇晃晃根本辨不了东南西北,但是马像发疯般飞奔出去。
这整个过程,休堤都静静地站着看着这个年轻人,他内心忽然漾起一丝涟漪。他羡慕寸言,离开掣荡的这两年遇见了这样好的伙伴。他也怀念曾经,曾经他、莲相、破月号称“掣荡三阕”的他们,也曾并肩作战,也曾有过盖世的芳华。
玩命地奔跑。从抽第一下开始更云就担心胯下的马儿会不争气地在某一个瞬间倒地身亡,那么他和六四估计不成俘虏也会很快成肉酱。
他运气很好,由着这批马选择的方向,却已经看到了叶轻飘那辆马车就在前方。
也不知这算得上是好事还是坏事,毕竟自己身后肯定是跟了一大群追兵的。
嗯?
一路上都在死命地抽马,以为是马真的快到后面的人都已经追不上了,现在却突然发现后面一片寂静。
“更云!”
更云瞳孔瞬间无限放大的同时他身后的六四传来撕破喉咙的一声喊叫。
没有可以用来思索的时间,更云一条腿往后一甩,反身抱住六四,另一只脚紧蹬马镫,两人顺着马肚子一滚,更云翻过去的那条腿绕过马腹短暂地勾在另一侧的马镫上。
几乎是与他们擦身而过,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箭雨嗖嗖穿风而过。
箭群刚见尾,更云他们的马已经每一寸皮肉都被箭穿着飞掠出去,这个速度几乎是给它的奔跑助力了。
更云一条腿的膝盖着地,同侧的手掌也协助支撑身体。他的另一侧还抱着六四,他一口气才从丹田往上蹿,他眼睛刚瞄向前方才过去的箭雨,他忽觉抱着六四的那只胳膊与身体之间一空……
他看到一把大刀穿过六四的身体,只一个黑影“忽”地一晃而过,他大脑失去知觉空白了一瞬……
然后他的心像被刚才的那上万只箭一起穿过……
“啊——”
更云的眼泪被他撕心裂肺的哀嚎飙到狂风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在刚才就死去。
可是绝望的阴影刚笼起来,他就清晰地看到六四从那柄大刀上被甩飞,而持大刀的人正如在疾风中飞翔一般朝着前方而去。
现实哪容得你就此堕落或自暴自弃!
更云脚底几乎蹬到打滑,他咬紧了牙巴骨,发动全身每一块肌肉的力量,调动每一块骨头的韧性,竖起每一根汗毛,踩着风踏着火嗓子里轰着雷朝前方追赶而去。
熟悉的大刀,陌生的人,然而一切都来不及想“为什么”,他必须在那人之前追上叶轻飘的马车或是去阻止他。
他与他几乎同时到达。
他浑身的血与肉已经完美诠释了什么是“血肉之躯”,然而他追上之后,完全没有准备什么招式去接下那一刀唯独他仅有的血肉之躯。
那把大刀从他肩胛骨的地方刺了个贯穿,以至于他扑到叶轻飘身上的时候,刀尖已经又刺进了叶轻飘背部。
马车依然在行进中,更云筋疲力竭的身体已跟不上马车,但他想他可以阻止身后那人,可是当那柄刀刚抽离他的身体当他刚往后一仰,一道有异于寻常的光在眼前一晃,一阵锥心的刺痛……
因为背部受伤而扭头的叶轻飘一眼便目睹了这整个过程,从更云两只眼睛流下的血瞬间淌满了他的脸,更云哀嚎着握紧两个拳头却无法触碰那疼痛半分。
“更云!”叶轻飘惊愕得无比冷静的一声,更云突然放心下来。
马车的速度不再是那样快,叶轻飘的小手指勾住更云的小手指便足以指引更云踉跄的脚步,以让他们保持这样的距离。
更云的眼睛早已血肉模糊,那俊朗面孔上的两道血辙被他的笑容带出一种另有的澄澈。
他也不过还是个十九岁的孩子!
更云脸上的笑容突然凝住了,他比叶轻飘先一步感受到了身后大批人马逼近的声音。
眼睛瞎了,可是他内心的焦虑从他的手指传给了紧紧勾住的叶轻飘。
叶轻飘的目光从更云脸上移至他身后的那一刻,小手指乘着更云的劲儿使劲一拉自己半立站起来换成双手抓住更云的臂弯,随即她往一侧用力想要和更云互换位置,因为她抬眼的一瞬一排箭正嗖嗖地带着冷风朝他们这边蹿来。
她想她做到了,因为她的身体告诉她在悠忽之间他们成功地换过位置。
然而只是对这个世界一眨眼而已,当她睁开眼睛,她却发现自己的腰被狠狠地搁在马车边沿,一个人紧紧地压住……不……是罩住自己,她感觉到腰上那点着力的地方不是很吃得消,她把手从紧紧箍住她的更云的臂弯下伸到他的背上,心里还没弄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手指便触到了一排冰冷的箭以及那边上沁出的温热黏稠。
犹如五雷轰顶,叶轻飘刚放上去的两只手颤抖着无法触及更云身体的任何一寸,因为那里有赤裸裸的现实,有这个世上她无法面对的改变,比如说永恒,曾经她以为任何人和物存在就是当然,“改变”不过是两个字而已。
那些匆匆赶来的人马并非为她,他们经过她身边,马不停歇直冲前方,他们举着绣有“掣”字的旗子昂首阔步,那些齐腰的野草似乎都在为他们摇旗呐喊。
叶轻飘明白了,他们定是得到消息赶去占领羌泥的,掣荡的战争里哪会有漏网之鱼,哪怕现在的羌泥一文不值,他们也不允许他们曾经存在这样的败笔。
所以这也才是破月必须得死的原因吧,对于掣荡来说叛徒终究是叛徒,不管她背叛的原因是什么,不管她有没有做什么伤害掣荡的事情,纵然她曾经军功赫赫。
叶轻飘的思绪在她过去自甘堕落的几个时辰里穿梭,直到这时候真正的悲痛才在她身体里发酵然后肆无忌惮地蔓延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