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花良臣在巷头巷战中与花粥相遇後,他就下意识去寻找她的身影。
自己十多年来连睡觉时都睁着一只眼。
也许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像他这样,像只隐忍的老乌龟,一直缩在自己的壳里。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在古道边上,一路与润玉滑翔而出时,他就暗自思忖着如何与他相处。
方公子说好听点叫青山少公子,其实不过是父皇凯越王的魔珏国南部的半璧江山,那么的一群好高鹜远的狐族土匪的二当家的而已。无奈自己现在失势,只能尽可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在树上蹲了半晌,他只是一时拿不准是快些随了那太子去,还是慢些随了那太子去。
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蛊王魔太子喜欢花粥,自己唯恐去得早了搅了太子好事,惹人生厌;另一方面这太子的病着实凶险,发起狂来又是咬人,打人的。
柴房院墙外他略一迟疑,就眼见了小鸟气冲天出来。
小鸟红衣红裤,蹬蹬,瞪风雪里,身影远去了。
此时,他仍旧打不定主意进去,还是不进去。
并不是在意,而是躲避。他不想和花粥靠得太近,因为她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让花良臣手足无措。严格讲来,她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以至她第一次出现,从太子嘴里听到花粥这个名字时,心下着实心惊了几日。
他的身边有像叶椰郡主那种带着天真笑意却手段残忍的,也有像呼延远达举止优雅但城府极深的,亦或众多那样趋炎附势的人,他一时揣摩不透这个花粥……
他唯恐天下更多的人一下子就把自己与花粥联系起来,这样将来万一有什么差池,自己连这质子的尴尬境地也不保了。
“呼啦……啦……”的风声中,他徘徊了好久。
傍!--
水落在冰面上的声音,引起花良臣一症。
"抱……抱歉…"把水溅到他衣服上的那人慌张道歉,连忙搁了脸盆,跑过来递给他一块毛巾。
其中一些水滑到花良臣脚边,传递时,她看见站里旮旯里的那人,那是绷着张脸的“哥哥……”。
“哥哥……”这两个字并没有叫出口。
花粥像被电到似的仓皇离开,花良臣沉默地转身,但他总觉得花粥正盯着他,或是他的错觉?
"我的盆儿在你脚前……面"身后的花粥不得不返回来,是的,女奴的柴房太过简陋,这个脸盆还得用来给屋内病人盛水退烧。
花良臣僵硬地低下头,果然在他的脚前跌落了那个破损的铝盆。他小心翼翼地捡起,事实上他不知为何这麽紧张,连拿盆时都差点抖掉了。
"谢谢。"花粥的道谢让花良臣讶异地抬起头,两人顿时四目交接。
深如黑夜的灵狐一样的眼,幽暗无边,摄人心魄,果然如同她娘亲仙妃一样叫人看了莫名心慌。
"好久不见!"五官端正,轮廓深邃,眼窝凹陷的黑眼圈,大概源于他长久的思虑过度。花粥看过去,心道:“这个人大概就是自己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几个亲人之一了吧?”
"哦。是的!"花良臣迅速低下头,自己幼时应该是常常与这个妹妹见面的。只不过父皇总是把“粥儿”抱在膝上,一点也不在乎这个带着屁股帘的小狐妖妹妹弄脏龙袍。
自己就是那个拖着鼻涕,永远不得宠的“废柴儿子”。
花粥轻哼一声,淡道:"我们分开十年有二了吧?"
花良臣听完,脸颊顿时红了起来,他没想到维诺亚会这麽说,一时觉得羞愧。
"有人说过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吗?"花良臣忽然心中大恶,他最不喜欢别人没心没肺说实话,"如果没有,我现在告诉你,无论你想什麽,表情都显露无疑,总归来说就是头脑简单,这样明白吗?"
花粥的额娘就是以一抹一揽无遗的坦诚微笑,得了父皇的心。
如果不是那样。
恐怕自己现在也许,总不至于比那个程瑞祥差吧?
"你……"花良臣想不到这花粥居然含了泪,直白地叫自己做“你”,这让他皱起眉头。
"就剩我们两个了!"她扔了毛巾,双手合十在花良臣的腰部,抱了他低声呢喃。
“你最好说清楚,你的花跟我不是一个花!”花良臣返身眼神锐利地瞪着他的这个似乎不存在的妹妹。
他们周围的人全死了,爹,娘亲,不管同父异母的,还是同母异父的,仙妃,鹅妃,统统都做了古。
他们两个思维里,不约而同地回避了陈瑞祥。
满魔域大陆,谁人不知,又有何人不知。那魔珏国太子程瑞祥的爹是新任的魔珏傀垒皇帝,暗黑王。
"闪开。"半晌,花良臣回答,他无辜地看着那个女子,不知道她到底想怎麽样。
忽然花粥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意识到这个哥哥似乎并不喜欢自己。"首先,你小心翼翼源于你的质子生涯,为了生存不得不卑微。其次,你的性格太软弱,在魔帝面前或许能博得生存机会,但若有所图恐怕很难。三者,你那没常识的大脑最好进补一下……"花粥重重拍了他的背,最后她还是放弃了过于亲切的举动。
他道:"我们各自安好便好!"
花良臣被骂得无地自容,她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滚开…"他低声说着,头垂得很低;心里却似被捅破马蜂筑巢,让自己高悬无着落的心千疮百孔。
"好!我滚……"花粥烦躁地用手指梳理长发,心道:"你能不能把头抬起来?我为什麽要对着你的背影生气?我是在和你说话!难道没人告诉妳说话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吗?"
破口大骂,而又絮絮叨叨。如同一个睚眦必报的玩童。
"你以为我活得容易吗?"花良臣的话让花粥捏了把冷汗。“我哪里是个质子,我就是个弃子!十二年来,我活得生不像生,死又不能死。质子,质子,天平两端有相当的份量,才能用于交换。我肩负着魔珏国的生死……”
“可是,我他妈的就是个屁!”花良臣直接抱头痛哭,然后就蹲下来,捶胸顿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人道侍读郎,可实际上我他妈就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娼妓……”
“娼妓还有朝一日可以从良。”花良臣呜呜的风雪中放声大笑:“我却永远被钉在十字架上,万劫不复!”那身粉红色汉服迎风飘扬……
"唉!"花粥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人生就算为奴并不可惧,可惧的是自己画地为牢,毫无作为!"
花良臣蹙着眉,他不承认但也不否认。
"别傻了,"花良臣冷漠地盯着她,严厉道:"空想就是毒,你戒不掉的。"
花粥愣愣的,一时间没有弄明白,那个久别重逢的唯一兄长,说什么?
“空想?”
什么意思?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
……
无邪的梦里陷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充斥着某种情绪波动,类似于自己一起一伏的呼吸都会带动周围的磁场波动。一道曼妙的身姿在半空中浮浮沉沉,女子一字一顿地唤他:“邪儿,我的邪儿!”
这个世界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彻底崩塌,“娘亲,你等等我!娘亲,你不要走……”
他猛地从床上惊坐而起,呼吸狂乱,冷汗淋漓间打湿了整个后背,酸涩的眼眸里也布满了血丝。醒来的傲无邪发现天仍在黑夜,冰冷空寂的房间。无法言说的痛苦和寂寞彻底将这个少年淹没,刚刚的噩梦,是记忆深处娘亲最后的离别。
“娘的邪儿,记得快快乐乐地长大,然后……成为一个快乐的人!”娘亲说过。
“然后……然后怎么样?孩儿的快乐就是见到娘亲呢?”傲无邪望着娘亲,娘亲虚无缥缈的身影在火里燃烧着,她和自己的脚下是万丈深潭,一道震天动地的轰鸣声中,娘亲又跌入了沟壑纵横的深崖……
抱着娘亲,瑟缩成极小的一团,一步一惊魂,心神早就被几千火,水,深渊里不知癫箥了多少回。
娘亲一生都在苦苦煎熬中度过。嫁与了父亲,生了一女一子,在自己七岁的时候父亲看上了别的女子,就要将娘亲沉塘……自己和姐姐傲无花泥泞的雨地里奔过去,撕住娘亲,死命往水里一纵,天地之间就剩下这一个巨大水花……
水花乌泱泱覆顶开来时,他就抱住了娘亲,一溜烟儿的水泡儿一阵阵乱跑,周围只有娘亲一个粽子一样的巨大身躯。辗转获救,却被贬去了陀陀山;陀陀山寒凉之地,娘亲变得越来越乖唳无常,所以自己最温暖的记忆都在七岁以前,在水里,巨大的天旋地转的旋涡里,不顾水从嘴里进入胸腔,傲无邪抱着娘亲,说一句话吐一个泡儿,说一句话再吐一个泡儿……
“娘亲抱我……”
“娘亲亲我……”
“娘亲给我买糖吃……”
……
怡红院后院的方润玉从昏溃醒来。
刚才怎么了?自己居然睡在了一张床上,床很陌生。
仔细想来,半夜时分跟了一辆马车过来。
马车上载了三个人,一个是爹爹“该死的猫”,另一个小女孩叫瓜瓜;再然后殷姑娘认出了自己,再之后领自己看了一场鬼谲表演。
气氛从来没有这么暧昧过。
他嗅嗅鼻子,怎么回事,那种水果汁儿的沁甜味道应该是没有了。
“嘟嘟?嘟咚……”响起了沉闷的脚步声。
掀被闪身一跃,双手趴在了门后的屋梁上。
挂在那里。
眨眼之间,进来的两团黑雾。
是两个彪悍大汉,其一一愣,转而返身看见方公子挂在梁上,继而哈哈大笑,笑声于其间回荡冲撞,显得格外刺耳。
“主上,说你是个谦谦君子。怎的觉得如同梁上君子?”另一个冷漠地道。
“不可辱我名声!”方润玉气极跳了下来,又问:“汝等二人说的‘主上’又是何人?”
“呵呵……”二人面面相觑道:“哈哈,既然人家不愿意告诉你,我看,我们也是缄口不言比较好!”
说着。
帘卷西风移过来刚才那位杏衣美人殷雨霏,她盈盈一笑,菊黄灯色下,杏色水袖右手双指轻轻打了个响指,喝退那两个人。
“算是正式知会一声,奴家姓殷名雨霏,今年十九岁。是天宇城殷家之长女,这辛隆客栈本是奴家家里私产……”美人音转黄莺般开了口。
“今日本来是例行过来打理一下。奴家下得车来,就见倚墙而立儒雅一书生,心下顿时大悦。奴家把你迎入这客栈,值当是故人到访,看些杂耍把戏,不想你就睡着了……奴家山野之人,望润玉哥不要嫌奴家粗鄙才好……”然后双手轻轻一个诺,眼光流转,完全好人家女儿样貌。
“噢!”方润玉心生疑问道:“什么?原来你不是怡红院之人?”
自觉说的唐突,又补了一句:“那日,在下怡红院演出皮影戏,见姑娘曾是……”
这殷雨霏当时面貌孤傲,完全一副倾国倾城的容颜,如今却又说自己这般出身,所以不免心生疑窦。
“哪里?奴家自幼无人教养,不知道公子是如此刚正不阿之人。”一张俏皮的瓜子脸,风摆垂柳样荡到眼前,用明亮清澈的眼神看向润玉眼底。
“所以奴家不得不说出实话!那日不过值当好玩,一时去怡红院充个数而已。”甍然入眼,目光痴迷又现灵光。
“充个数?”方润玉觉得太过不可思议,哪里有人自毁身价,望那脏臜之处玩的。
“润玉公子,奴家说的句句属实。不信,公子可以回去问问家翁!”殷雨霏看出方公子心中不悦,自己往后退了半步,正色道。
“不用回去问了!”一个声音蹦出来。
“成人之美,君子所为也。润玉吾儿,主上说的话岂能骗人,咱们那次街战,就是主上组织的!”
蹦出来说话的当然是“该死的猫”老爹了。
他胡须上结着冰,正呵嘘呵嘘手拎着一只滚烫的锅贴饺子吃得正起劲。
“噢,爹爹说极对!”润玉虽知道爹爹有些糊涂,孝道还是要守的。
于是重新举手行礼道:“殷主上,在下书生方润玉,见过主上!”
“快别,老爹。看看好好地说说家常,让您给搅和了,对吧?”殷雨霏摊开手掌,俏皮可爱地一击,笑得花枝乱颤微微一笑道。
“爹与那姑娘早就是这辛隆客栈的一员,这几位你也见见!”他伸出手来,殷姑娘拿了一张黄纸与老人家揩了揩手。
早有另外两个姑娘掀帘进来,一紫衣汉袍,另一个却是直裾的大褂。
“这两位是辛隆客栈的左右执事……”仔细看来,眉眼弯弯绕绕憨笑着看着方公子的却是红袖,另一个不吭声完全一点媚态全无,朴素无华的酌墨子。
“哦?”方润玉越发觉得自己有点应接不暇了。“什么?”
“这些个青楼女子全与爹爹是一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