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苏缨第十三次想要翻墙去行走江湖。
以踩上一块布满青苔的石板,脚一滑,摔得四脚朝天,震惊了苏府整个后院,惹来家丁姊妹兄弟叔伯姑侄父母的围观而告终。
苏老爷把苏缨严厉申斥了一顿,罚跪一个时辰,关了禁闭。但是,他不过一会儿就后悔了,悄悄摸摸回他女儿的窗前窥看。
只见他的宝贝女儿苏缨早已熄灯呼呼大睡,丝毫没有将他的惩罚放在心上。
苏老爷先是放了心,又有点生气。
带着怒气和忧心,他睡不着觉,找夫人商量:“都怪你,没事让她看什么话本,整日里见着人就‘青山不改’,听风声就说是‘剑气如虹’,听马蹄响就是‘古道西风’,还想去闯荡江湖,我原以为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多半年了还是如此,这可如何是好?”
夫人却很想得开:“不如让她出去看看,见过了不就回来了。”
苏老爷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成不成,江湖上血雨腥风,我苏府也算数一数二的江湖名门,雄踞西陵,多少仇家在外头,她一个小姑娘,多危险啊!”
夫人静静看了苏老爷老半晌,方启齿道:“……老爷,我家祖上三代收租和做买卖为生,打交道的不过方圆百里的乡绅佃农。老爷还没睡醒罢?还是和女儿看了同一本话本?”
苏老爷仍旧摇头:“那也不可,江湖险恶,出了苏府,道口就有猛兽拦路,我怎么放心我女儿独行?”
“……那是吴阿娘家养的大黄,长的凶,但很乖的,从不咬人。”
“不可不可,西山就有群匪,驻扎山中,日夜操练,咆哮山林,若将我宝贝女儿逮去作压寨夫人可怎么是好?”
夫人缓缓将一只手扶着额头,慢慢道:“那是附近官兵打猎操练,前几日还在西陵城门口贴了布告,老爷没去看么?”
“我……我听张大柱说的!”
“大柱就是没事喜欢编瞎话,老爷别信他。咱们西陵县治安好得很,年年朝廷都要表彰两回,哪有什么山匪作乱。”
苏老爷沉默了。
夫人将针在鬓发中间擦一擦,继续纳着鞋底子:“依我说,她总这么折腾也不像话,不如让她出去看看。实在走不通,再回家继承几百亩地、几座山和几十个铺面罢。”
“……”外面听壁角的丫鬟阿曼听到这话,忍不住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一溜烟跑到后院去通风报信了。
阿曼身量不高,手脚粗短,长得白白胖胖的,看着就有福相。她一身花底袄,撒花裙,乌黑油亮的头发梳成两个鬏,跑起来肚子上的肉一抖一抖。
苏缨听到她笨拙的脚步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掀开帘子往外看。
“怎么样怎么样?爹爹松口了吗?”
阿曼凑近了,悄悄跟她说:“夫人松口了,说让你出去闯,万一闯不出名堂,只能回家继承几百亩地、几座山、几十个铺面了。”
苏缨摇摇头,咬着嘴唇,很是惧怕的模样:“那有多少账本要算,那可真是太可怕了,我定要闯出些名堂,当个大侠才好。”
阿曼张张嘴,木呆呆的也点点头:“是啊,太可怕了……”
苏府有一个规矩,就是老爷说的话可以不算数,但是夫人说的话绝对是金科玉律。苏缨的母亲松了口,她的爹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极为不情愿的替小女儿准备行装——
五花大马一头,装着各种钗环裙佩,胭脂水粉,金银珠宝的一大个箱子,取暖用的暖炉,烧的银碳,还有一大包路菜,装满了苏缨平日最喜欢吃的五珍水晶鸭、雪丝儿火腿、胭脂鹅脯……桂花酥、糖酥酪、砌香杏子……
苏老爷张罗一样,就幽幽的叹上一口气,满脸挂满了嫁女儿一样的不舍之情。
不料,所有的行装都被夫人大手一挥,从路边抬回家去了。
留下门口孤单单的苏缨和阿曼,苏缨手里除了一个粗布包裹和一把剑鞘黑黢黢的剑之外,再无旁物了。
“阿娘……“眼巴巴望着自己吃的用的被一样一样抬回去,苏缨张口结舌,目瞪口呆,与她爹面面相觑。
夫人眉目温柔,但面色凝重,对她说:“你要吃桂花酥,要穿金戴银,就回家来。”
苏缨只道这是她阿娘变着法儿劝她不要走,紧紧抱着自己的剑,倔强道:“不,我不回家。”
夫人展露笑颜:“甚好,我女当如此,去罢。江湖路远,多加保重,常给家里来信。”说着就要关门。
苏缨急了,拿剑抵住门边儿:“阿娘,你不给我钱么?”
夫人奇道:”你何曾听过侠客索家要钱的?“
”可……可我一文钱都没有,我肚子饿了怎么办?”
“话本里没说么?官府都有榜,你去帮忙索盗,就能得重金。“
“可哪儿找江洋大盗去啊?“
“你何曾听过侠客让爹娘帮忙找江洋大盗的?“
苏缨被问得哑口无言,良久良久,挣扎道:“那……那我吃了饭再出发可以么?”
……
这是从小被锦衣玉食娇生惯养长大的苏缨吃的最多的一顿饭,平日里丫鬟嬷嬷簇拥着七说八劝,她才肯矜贵的张一张玉口,这里挑一点,那里捡一点,两顿正餐也不必吃多了,横竖各种点心糖水都备着,唯恐她不肯吃。
这次可算是吃的风卷残云,唯恐她娘一不小心给收了。肥腻腻的鸭肉拌着碧莹莹的饭,雪白如丝绸,薄如蝉翼的鱼脍裹上春酱和山葱,还有炖得流油的黄酿鸡……
夫人在一旁,看得以锦帕捂嘴,笑吟吟道:“今日咱们家,算是来了一个打秋风的。来人,送这位侠客出门罢。”
苏缨出门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个枣泥窝头。
苏老爷看不下去,只得一边看着夫人脸色,塞了两块碎银子给她。
“这……这打发打秋风的也不止这点钱罢……”苏老爷望着夫人黑沉沉的脸,到底还是心疼女儿,硬着头皮塞到了她荷包里。
苏缨出门的时候,夫人又唤住了她:“缨缨啊。”
苏缨攥紧了手里的窝头和包裹,转过头来,一脸戒备地望着她:“阿娘还有吩咐?”
夫人还是笑吟吟的:“你既带了家生奴婢陪你,阿曼的月银,别忘了给她。
“……”
雪上加霜。
苏府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苏缨和阿曼在早春略带寒气的风地里站了站,只听到附近鸡犬相闻,苏府地处偏僻,少有行人,愈增冷清之感。
苏缨咧了咧嘴笑,给自己壮胆:”阿曼别怕,你跟着我,咱们这就去江湖上闯出个名堂来。”
阿曼还是怕得紧,走得畏畏缩缩的:“小姐,不如咱们先去继承那劳什子地和铺子再出来吧?”
苏缨摆摆手:“不可不可,继承了要算这么多账,如何再出来浪迹江湖。你做什么喊我小姐?我如今也算是江湖中人,你要称我名号才对。”
“名号?小姐什么时候有了名号?”
“也对,你提醒我了,我要先替我自己想个名号。”
她垂下头,嘀嘀咕咕,陷入思索。
“风尘三侠的话本最好看,红拂女的名号真是好听极了……红拂……红拂……”
“小姐想取名号叫红拂?”
苏缨立刻摇摇头:“不能拾他人牙慧!我要叫,需得叫个顶顶儿新奇,世间独一无二的。”
“……”
“有了!”苏缨停下脚步,面向阿曼正式宣布了她闯荡江湖的名号:“洪福怎么样?洪福齐天的‘洪福’,我阿娘常说算命先生说我‘洪福齐天’,这名号定能保佑我在江湖上混得顺风顺水。”
阿曼张了张嘴,想了又想,还是硬生生挤出了一个笑容:“这……当真是举世无双了……”
苏缨也满意万分,壮志凌云,气贯山河的拔剑朝前一指:“古有红拂夜奔,今有洪福夜奔,今日我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