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景明精心策划的,官眷云集的游园诗会上,并没有出现他最想见到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张绿衣成了何景明最关心的人。
初见的时候,何景明只关心张绿衣的粗鄙,而如今,看着满院花枝招展的小姐、姑娘、妇人,他满脑子都是张绿衣此刻在做什么。
张绿衣来到京师后,变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她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那场她全程参与过的战争,让她真切的体会到了什么是敬畏。
在普通人眼里,她同朱高炽都是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的受益者,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一开始他们就不支持朱棣发动战争,而如今,朱高煦虎视眈眈,一大半的朝臣都站在他的身后,等待着朱高炽出错,这个时候,张绿衣不敢让自己行差踏错半步,但她又深深的知道,此刻,她的力量依然渺小。
“娘娘,街上的人都说,今春的游园诗会是在皇家园林里办的,何先生专门找自己的师兄来布置的,可好看了呢。”盈袖从街上采买回来,略带失望的说道。
“瞻基的身体怎么样?太医新开的单子拿过来我看看。”张绿衣对这场新春游园诗会完全不上心,她既不是美女,更不是会吟诗作赋的才女,此刻她最关心的是自己儿子的身体,因为肉眼可见的,朱棣特别喜欢朱瞻基。
“小殿下本来就是水土不服,如今早好了,这太医的药还要吃吗?”玉枕说这话,把太子新给朱瞻基开的方子递了过去。
盈袖见没人要理她,自顾自的把手中的篮子放到了案几上。
“这新春的游园诗会每年都有,今年的布置也不是只有今天才能看,过两天跟陛下说,瞻基的身体好了,想去园子里面转一转,你们跟着一起去,就能看到了,不在这一两天。”张绿衣看着有些失落的盈袖说道。
“真的吗?娘娘,我们过两天能去那个园子里逛一逛?”盈袖听张绿衣这么说,一下子就开心了。她们跟着朱高炽进京快半年了,就在这个小小的府邸里转悠,盈袖和玉枕偶尔还可以上街采买,但张绿衣真的除了皇宫内院和这个府邸,哪里都没去过。
张绿衣上前几步,拉住瞬间开心的盈袖和玉枕说:“我和殿下如今的处境很是尴尬,新朝初立,世子该继立为太子的,但大半年过去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母后是站在我们这面的,但陛下的心思,谁都猜不准,如今,即便出去见人,位置和称呼都尴尬的很,不如关起门来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京师不同于北平城,北平城的百姓都爱戴殿下,但京师的百姓,都未见得知道殿下是谁,这些日子是闷了点,但也不要马虎大意了才是。”
张绿衣苦口婆心的这番话,听的盈袖和玉枕有些感动,此刻的张绿衣什么都不敢做,那个人都不敢碰,在局势尚不明朗之前,她只能低头做人。
朱高炽进来身体一向不好,三年前,他就把自己身边的妾室都遣走了,他似乎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信任并喜欢张绿衣的,他只知道,很早之前他就意识到,自己的这位太子妃与寻常女子不同。
游园诗会几日之后,袁长老带着张绿衣的父母来到了京师。徐皇后同张绿衣的继母很是谈的来,但张绿衣对这两个人的到来并没有多大的兴趣,父亲张麟捎带来的两封信,才是张绿衣最关心的。
张两封信分别是张绿衣的婶婶和耿飞絮托张麟带给张绿衣的。两人在信中不约而同的提到了那位袁长老,提到了张绿衣祖母薛夫人的离世。
张绿衣看的出,两人写信之前并未交流过此事,或者说,除了这封信,她们应该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婶婶在信里说,袁长老到张府后,就负责薛老太太的饮食药物,那时薛老太太只是偶感风寒,张绿衣的叔叔为尽孝道,特意请来了在坊间很有名气的袁长老,因袁长老通医理,且也确实治好了薛老太太的风寒,只是没过多久,薛老太太的精神便不那么好了,毕竟老人家年纪大了,大家也没多想,但张绿衣的婶婶说,她后来无意间把薛老太太没吃完的丹药掉到了给猫猫狗狗的吃食里,有只年岁比较大的老猫,没几日就离世了。
张绿衣读到此处的时候,周身冰冷,面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吓得盈袖赶忙去取了炭盆。
耿飞絮得信里则着重说了袁长老打探张绿衣的事,袁长老从未见过张绿衣,却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女很是关心,耿飞絮因祖母的关系见过这位袁长老一次,袁长老提到张绿衣的次数让她觉得很不对头。
张绿衣的婶婶和耿飞絮都不约而同的对袁长老隐瞒了张绿衣曾受教于太白山人的事,更准确的说,张绿衣出嫁那一日,薛老夫人就严令所有人不得提起此事,很多知道这件事的家丁大多也都陆陆续续的被遣送到了张家偏远的农庄,薛老夫人似乎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孙女与那位大名鼎鼎的太白山人有联系。
放下信,张绿衣的心头涌上一股恨意,从小到大,她没有恨过任何人,即便父亲和继母处处慢待她,她都感谢他们把他养大。即便在草垛里度过了那样一个充满血腥味的异常难熬的夜晚,她也没有责怪过迷路的车夫和大开杀戒的士兵,她觉得那都不是他们的错,但此刻她恨那个害死祖母的人,祖母离世的时间,让她隐约意识到,袁长老背后的人是谁。她给朱高炽纳妾,一时兴起送了些江浙女子到燕地各官宦的府中,坏了谁的好事,并不难猜。
其实在这之前,她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太白山人,一直夸何景明聪明绝顶却不愿意把太白一脉最珍贵的不疑策论给他了,心狠手辣、伤及无辜,这种人,对于张绿衣来说,都不配活在世上。
张绿衣此刻恨不能走到何景明身边,给他一刀,但她不能那么做,她要镇定,要平静心绪,她要想办法替祖母讨回公道。
其实这位袁长老表面同何景明毫无关系,张绿衣能猜到,都是因为太白山人曾跟她说过,说他本来都准备把不疑策论传给何景明了,连太白山人这个名号,他觉得都可以一并送给何景明,但是就在何景明准备出徒的那几日,他的几位好友到了太白观,而其中有以为袁道士,就是这个人的到来,让太白山人放弃了把不疑策论传给何景明的想法。
袁道士不认识太白山人,但太白山人年轻时游离天下之时,曾见过此人,他深知此人心术不正,看着他用慢性毒药害人,当然,年轻的太白山人那时还没有能力阻止这样的事。用太白山人自己的话说,他过分的善良,让他一直都没有能力处理这样的事,所以他选择传道授业,希望能教出刚正不阿、打抱不平的弟子,但即便他费尽心力,这些弟子中,也没几个让他满意的,要么过分善良、要么过分狠辣、要么过分安逸,何景明是综合素质最高的,但依旧交友不慎。
张绿衣无从判断,袁道士是自己想杀祖母,还是受人指使,但无利不讨好,祖母年纪那么大了,没得罪过任何人,无非是疼爱她罢了,张绿衣其实想不明白,何景明要祖母性命的原因,但是她就是很确定,这个罪魁祸首,一定是他,即便她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即便她关于这个人的认识都来自太白山人和坊间传闻。
已是初春,盈袖还命人准备火盆,朱高炽知道后,有些担心,一进后殿就看到了面色惨白的张绿衣,他与她成婚近五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冷冰冰的张绿衣,那周身散发出来的冰冷,让盈袖手中的火盆都没了意义。
有些人,她们心底深处重要的东西很少,因为从懂事起,这个世界对她们就不是很友好,所以一旦遇到真心实意疼爱自己的人,她们会格外珍惜,张绿衣就是这样的人,对于她而言,这个世界上,真正毫无保留疼爱她的人只有祖母和耿飞絮。
“发生什么事了吗?”朱高炽看着一动不动的张绿衣问道。
张绿衣这样,已经快一个时辰了,盈袖不知道怎么办,才在去取火盆的路上,差人去叫朱高炽的。
朱高炽的声音里有些许心疼,做了近五年的夫妻,感情还是有的。张绿衣缓缓抬头,看着朱高炽的眼睛冷冷的说:“没什么。”说完想要转身,却发现整个身体已经都僵住了,直接栽在了地上。
朱高炽很是心疼的跑过去,抱起周身冰冷的张绿衣,心疼的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张绿衣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没事,就是突然想祖母了。”
说完,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这是张绿衣记事后第一次流泪,她在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就知道,泪水不能帮自己解决任何问题,但此刻,直抵内心深处的巨大的悲伤,让眼泪不自觉的流了出来。
满屋子跪了一地的婢女同朱高炽此时都心疼的哭了。
这一日世子府张绿衣栽倒的事不胫而走,大家都说,小殿下身体刚好一些,世子妃就见到了自己的父母,心里的委屈在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全发泄了出来。
如今,朱高炽和张绿衣在京师的处境,谁人不知,那有燕王已经成了陛下,世子还是世子的道理,张绿衣的父母也不是奉旨进京,而是被一个江湖道士带来的,事清传开,文臣们群情激昂,世子和世子妃并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且在留守北平期间是立过功的,但陛下却如此薄待,请求立朱高炽为太子的折子,一夜之间堆满了朱棣的案头。
张绿衣听说此事的时候,自己的觉得荒唐,她此刻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对付自己的这位十六师兄,老天爷就帮她做了。她进宫拜见徐皇后时,看着巍峨高耸的宫墙,莫名生出了一种巨大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