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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的秋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

到快掌灯的时候,才慢慢地小了。

安国县城最繁华的朱雀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尽头处的范家客栈,早早就点上了灯笼,在雨中是几个昏黄的点儿。这个河北药都的这一刻,有那么一点点像江南的感觉。

十五岁的段美美把手从客栈二楼窗外伸回来。

她看了看街头,雨幕尽处,湿漉漉的小巷悠长、凄凉,不知道它通向何方。

今晚是段美美大喜的日子,可是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从她的房间外走下楼梯,就是范家客栈的大堂,马上要成为他夫君的那个男人正在指挥着伙计们。他们在各桌上摆好鲜果干果,熟肉、凉菜、酒和羹汤。

男人姓范,刚过五十岁,去年上死了老婆。这家范家客栈现如今是他的,嫁给了他,段美美就成了这家店的老板娘,从此衣食无忧。

段美美只能嫁给他,她欠范老板很多钱,她还要养活一个十岁的傻弟弟,结婚之后,也应该能够吃饱饭了。

段美美点上蜡烛,在铜镜里又看了看自己妆容。

眉毛,修得齐了。

嘴巴,浓淡相宜。

说一句倾国倾城谈不上,但当得起一句娇媚欲滴。

段美美天生眉眼生得好看,经常会有客人见到她,就赞叹一句:

“是个美人胚子呀。”

胚子这两个字,说明她未来会成为一个美人,但还不是现在。

应该允许她再长两三年,她现在还没有女人成熟的丰腴,现在穿进一身新娘的吉服里,有点显得逛荡,但是高挑修长的身体上,女子的特征已经明明白白了。

这种样貌的女孩子,如果生在一个官宦家庭,恐怕能够找个很好的人家,遗憾的是,她是一个穷姑娘。

如果你是一个穷姑娘,那就要允许自己嫁给一个老头子。

尤其是那种有钱的老头子,旁观者丝毫不会觉得难过,只会真心地说一句“恭喜”。

自古至今,经常有些贫穷的傻姑娘,会做那种“不行我就找个有钱人嫁了”的梦,似乎有钱人都是天生的傻子,愿意给她受伤的人生接手接盘,直到被现实教育了,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有钱男人算计得更明白。

他们很少会希望找一个贫穷而温柔的女孩子安慰自己的残生,相反,他们还像一头喂不饱的老虎,明明已经到了应该收心在自己的健康和快乐上的年纪,他们仍然觉得自己年轻体壮,雄心万丈。

他们渴望变得更有钱,他们娶亲,首先看的也是家境。

范老板去年死了老婆,老板娘没咽气的时候,媒人们就已经纷至沓来了,偷偷从后门进来,跟老范嘀咕着找一个什么样的填房。

老范的条件,还真有点不上不下。

他的儿子范厨子二十五了,年轻的时候是个浮浪子,这两年才终于安生下来,在老子的威逼下回到范家客栈里掌勺,前年娶妻生子。

还有个女儿,前年嫁给了西门内井记生药铺的少掌柜,去年生了个儿子。

哪个女人嫁入老范家,显然是不愁吃穿,钱财也有。

但是麻烦也显而易见,如果老范过个几年一死,这填房,连同填房的一儿半女,只怕要受大儿子的闲气。

当然,媒婆们都会这么说:

“老范身体好得很,嫁过去赶紧跟他生几个儿子,到孩子十二三岁,人多了,撺掇着老的把家一分,这大哥难不成还能闹得起来么?”

嫁给老头还有一个好处,残唐五代是一个乱世,后周这几年,中原算是难得的太平,尽管如此,嫁一个年轻小伙子,可能明天这个人就会被征去打仗。

不如嫁给一个有家有业的老头做填房。

遗憾的是,有人挑老范,老范还忍不住要挑女人。

如果要找个女孩子陪他暖脚说话,人牙子那里买一个奴婢用着就好了。

这一年来也来了不少人牙子,但是老范自视甚高,太挑。

上回有个人牙子从南唐国过来,带了一个扬州的姑娘,眉眼如画,还弄琴会唱,老范看得神魂颠倒,但是再一捏姑娘的肩膀手臂,他又开始抱怨了:

“一把小骨头,又矮又瘦,等我老了,她须搀扶不住我。”

牙婆听了,明白他要到老了找一个护工,下回就找了一个契丹来的姑娘,这姑娘长得很开,两眼之间的距离宽宽的,一看就是个好性格,能挑得起两桶水不换肩,遗憾的是,体格已经到了微胖界的上限。

老范看完当着契丹姑娘说:“我要娶的是妾,我家不卖人肉包子,你挑个恁肥的,却不是要做馅子?”

媒婆陶干娘曾经给他说后唐一个禁军校尉的女儿,容貌好得很,身体也结实,毕竟还算是个官宦人家。老范介意了半天,说觉得人家是武官的女儿,家又败了。

好容易愿意了,媒婆人家要一抬礼物,八八六十四两。他就大惊失色:“你家做甚么?卖女儿吗?”

陶干娘明白他不愿意花钱,又给老范说了一个寡妇,他头脑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行不行,我不缺钱啊,为什么好好地找一个寡妇,这乡里乡亲的,不要笑话我?”

陶媒婆听了,觉得这事无望,正要扭头出门,没想到老范张口又问:“这小娘子家财如何?”

陶干娘觉得这老范聒噪,不愿意多谈,就信口说道:“没什么钱,糊口度日还是没问题的。”

“那就请干娘问问这娘子,愿意不愿意来我这店里卖酒度日,私下和我来往,平日里也有甜头。”

陶干娘拔脚就走,后来跟人说:“俺一直觉得俺们媒婆这行下流人多,没想到他开这么一个买卖,居然比俺们媒婆还要贱得多。”

老范在牙婆、媒婆那里名声仆了地,就开始在街坊四邻里物色对象,这些人对他的嘴脸也都熟悉,哪个愿意把女儿给他?

也就在这一年当中,他眼睁睁看见了一棵野草菡萏成花。

段美美。

段美美就在老范的店里工作,说更明白点,是在老范的店里长大的。

老范的店以前是段家客栈。

段美美的父亲是老板,这个段掌柜读过书,早年间还进过学,是个正牌秀才,段秀才说话和气,教养很好。

只可惜好人未必命长,五年之前一场瘟疫,段掌柜和妻子双双死了,那年段美美十岁,她的傻弟弟段梓守五岁。

姐弟两个要还了父母赊的医药费,还要埋葬父母,顿时就陷入了困顿。

那时候老范囤积金银花连翘之类的药材,口称是瘟疫秘方,赚了一笔横财,就趁机压价买进了段家店,四五百两的好房子好店,七八十两拿下来了,只给这姐弟俩留了店外两间小破屋,就这样姐弟俩还欠了他二十贯钱。

段美美的工钱拿来还债,还了五年,债就从二十贯变成了五十贯。

这期间段美美在店里帮厨、卖酒,还要伺候范家生病的大娘子,后来又帮范厨子的媳妇带孩子,每天做不完的活儿,别说二十贯,就算五十贯,要论着早就挣回来了。

但老范可不这么想,他时常跟生意上的伙伴们说自己对这一对孩子的恩德:“这是之前店主的一双儿女,走投无路,被我养大,我的人品,你们应该相信了吧。”

这些鬼话瞒得了远人,瞒不了街坊四邻。

大家都看得明白,老范欺负人家一对孤儿,亏了心了。

但是你要问他们,老范这个人怎么样,大家都是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不敢说他的坏话,因为老范这个人耳朵尖、心眼儿小,有仇必报,嘴巴尖酸刻薄。

他那个做厨子的儿子,也是一个性格暴烈,爱吃酒打人的横主儿。

续弦要花钱,不如索性就从自己身边开发一个好了。

今年春天的时候,有天天气还凉,段美美在井边给范厨的媳妇洗衣服,突然就觉得一双手从后面围过来,从背后把自己的双手握住了。

“女孩子不能总这么碰凉水呀。”回头看的时候,却是范老板笑嘻嘻的一张脸。

这张脸好可厌!

发际线远远退到后面,发髻也稀拉拉的,黑白夹杂,白多黑少,眼角的褶子堆砌起来,还要强行给笑容留出位置,鼻子上油光锃亮,还有一个呼之欲出的疖子尖儿,偏偏这老头还对自己的这副嘴脸感觉良好。

段美美觉得心中一惊,推开了老头的双手就走。

当天晚上一夜噩梦,想要说服自己这是个偶然,想到老范的嘴脸,又觉得这脸笑满满的没有好意。

辗转反侧一晚上,快天明才勉强睡了,早晨起来,就发现自己下面热烘烘地都是血迹。

段美美怕惊到了隔壁屋的傻弟弟,轻声哭泣了起来。

后来想一想,范家儿媳有血的中衣,自己也曾经洗过,女人不会因为流一点血而死掉,忍着腹痛爬起来,把自己衣裳收拾干净,垫了草纸,卷起袖子,依旧烧开水蒸馒头去了。

说起来奇怪,流血之后的段美美,身体上也有了各种各样的变化。

修长的身体逐渐变得圆润了一点,胸前也变得丰满了不少。

她习惯了每月的流血,也从后厨的钱老娘那里知道了如何掐算流血的日子。

段美美从钱老娘那里知道了如何减轻疼痛,但自己但流血这件事,也从多嘴的钱老娘传到了范老头的耳朵里,他让钱老娘来找美美谈,想要这个女孩子做自己的妾。

说实话,钱老娘不是什么坏人,她只是像大多数人一样平庸蠢笨罢了。

钱老娘喜欢段美美,因为段美美性格很好,手脚也麻利,但是她爱这个女孩子的方式,就是让她“稳定”。

天杀的稳定!

为了姐弟俩吃上一碗饭,就把一个女孩子投入到一段她根本不想要的婚姻当中,代价嘛,是这个女孩子的一生。

其实大多数的老太太眼里,女孩子的一生可能都没那么重要。

如果你问她们为什么女孩子的感受不重要,她们就会带着一点世故的骄傲说:“相信我,老娘这么一辈子都这么过来了,男人都是一样的。”

听着她们会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和身边人的无数细节,你只有一个感受:

如果你落在了渔网里,不挣扎是最好的解脱。

接受这张网,是你的宿命,也是这个性别的归宿。

听着钱老娘的絮叨,段美美突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老娘,你也五十七了吧。”

“怎么了?”

“范老板五十,你女大七抱金鸡,为什么你不嫁给他?”

“阿弥陀佛,”钱老太太念了一句佛,“人家也得看得上我!”

“我不嫁。”

第二天段美美去厨房吃饭,发现自己和弟弟的饭盆碗筷被扔在泔水桶里,她生性好干净,蹲在桶边就哭出了声。范老板踱过来,在一边轻声说:“五十贯而已,还了,随你哪里去。”

那天的段美美咬碎了牙,她一步冲到范老头面前,和她四目相对,愤怒的眼光恨不得烧化了这老儿。她一字一顿地说:“可以,但我要明媒正娶。”

正在吃饭的伙计帮工都听见了这句话,老范笑了笑,说:“可以。”

段美美这几天经常会回想起那个屈辱的早晨,她记得那天的每个细节。

那天之后,她的少女时代宣告结束,她不是女孩,也还不是女人,也许她永远都不再会像一个女人那样活着。

未来的生活,将会如行尸走肉一般,跟这样的糟老头子上床,在他的齁瘘带喘之下面无表情地执行完妻子的义务,也许她会很爱自己的孩子——无论男女,然后等老范两脚一蹬,就忍受范厨子的各种羞辱和折磨。

正想着,那暮色中有一个白色的身影,撑着油纸伞,踩着木屐缓缓穿过细雨而来,一个陌生人的身影抬头看了看她在二楼的灯影,然后走到楼下,进了大门。

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生得非常俊俏。

进门之前,他看了窗前的她一眼,浅浅地笑了笑,楼下有灯,她看得见他的脸,看得见他对自己在笑。

但她楼上的灯在身后,其实他看不到她的脸庞。

但这个男人还是笑了一下。

时隔多年之后,段美美想到这个男人,还会觉得:对这个世界露出笑容,仿佛就是这个男人对世界的义务。

这时楼下传来年轻人的声音:“伙计,来一间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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