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贵逐渐听到了外面的蝉鸣声。
多么美妙的声音!
当你已经觉得生无可恋,陷入一种死一般的静寂的时候,任何和生命有关的声音,都不啻一种天籁。
一件竹木结构的房屋,但丝毫不简陋,因为那竹子显然仔细打磨过,地板是木的,有蜡,高出外面的地面一尺多,她就睡在这高起来的地板上,身下是舒服的被褥。
她记得的最后的一件事,是自己中箭,她去摸摸自己的肩膀。
已经被包扎得很好了。
有人给她擦洗了身体,换了干净衣服。
“醒啦?那起来吃饭吧。”
问话的是个二十二三岁、衣着简朴,但气度雍容的女子。
她很美,但是美得大方而不妖艳,这一点倒是有点像师娘。
“多谢您救了我,但是要冒昧请我,我现在在哪?”
“这里是一个画院,此间的主人,乃是我家相公,我相公姓李,我姓周,你如果不嫌弃,可以叫我娥姐。”
“多谢娥姐搭救。”小贵赶紧起身失礼。
“不用谢我,我家夫君出门踏青写生,路上发现你受了伤,才把你带回来的。”
“我想跟李相公当面道一声谢。”
“这个简单,”娥姐招手让她到窗边来,“他就在那里。”
只见一个明黄色长衫,二十七八岁样子的男子,背对着她们所在的窗户,正在朝树上看着些什么。
“李相公在看什么?”
“看蝉。”娥姐说。
“蝉?”
“对,今天有蝉从地里上树,这事不常见,蝉这种虫子,地下要苦熬三年,吃植物的根和腐朽的土,只有到了第三年,才能破土而出,上树上去吸风饮露。”
“哦……”
“它们上树的时候,甲壳还没有硬,身子浅浅的,如果遇到鸟、蛙甚至螳螂蜘蛛,都可能死于非命。”
“娥姐您懂得真多。”
“是我家相公懂得多,他总说,蝉的一生很短,很苦,人也一生,亦如是耶。”
“这话里好像有很大的禅机。”
“蝉话有禅机,你说的话,也是大有禅机啊。”这时两人才发现,李相公已经出现在了他们背后。
“相公。”娥姐施了礼。
“民女夏小贵,参见万岁。”夏小贵跪下施礼。
“哈哈哈哈,不用不用,这里不是宫里,免礼吧。”李相公笑着说。
“好个聪明孩子,你怎么知道相公是大唐天子呢?”娥皇笑着问。
“我昏迷之前,听见有人说传太医来。醒了之后,看见娥姐气度非凡,觉得必然是一位贵人,再见到明黄色的服色,我就知道李相公就是当今天子了。”小贵说。
“聪明人,”皇上笑着说,“朕喜欢,朕就是大唐天子李煜,你这位娥姐,就是朕的皇后周娥皇。”
“那句话要问她吗?”皇上问周娥皇。
“问吧,虽然小贵是客人,但也是陛下的子民,问她的底细,也不算失礼。”周娥皇说。
“好,那朕就问你了。你到底是男是女?我和皇后打了个赌,她说你是男扮女装的少年,我说不对,你是女人,无论身体是什么样的,你的身体里,住的是女人。”李煜居然对这个话题饶有兴趣。
“我是女人,”小贵对周娥皇施了个礼,又对皇上施礼。“陛下您赢了。”
“哈哈哈,果然没错。”李煜笑道。
“还是陛下看得准。”周娥皇道。
“男男女女,论神不论形,论形,男女的胯、骨盆,区别非常明显,蹲踞、行走,姿态都不相同,但是论神时,男女的区别在眉梢、眼角、在鬓角耳根。”
“原来如此。”
“你是小时候开始打扮成女子的吧。”
“陛下猜得太准了。”
“几乎可以乱真,如果不是我派宦官帮你清洗伤口换了衣服,我也觉得你是一个女人。”李煜说。
“你是男子,我就不能带你进宫,这是我大唐的家法,所以就带你来了这个画室,我和皇后也时常来到这里,弄琴绘画,宫殿那个地方,不是个舒服去处。”
“先用膳,你可以坐下跟朕和皇后一起吃,这是画室,不用讲那么多规矩。”
几个宫女端上饭菜,都是素菜素羹。
“我这画室里不能杀生。”李煜解释着。
“多谢陛下,这菜,非常美味。”
一时饭毕,李煜坐下,周娥皇亲自烹茶,李煜开口询问:“夏小贵,告诉朕,为什么肩膀上会中了巫师的魔箭,如实地告诉朕。朕可能是个贪玩的皇帝,但朕,一点也不糊涂。”
小贵跪下说:“陛下,民女有冤屈。可以在这里说么?请您恕罪。”
“起来说。完完整整地说。”李煜说。
夏小贵就把长公主调兵血洗林泉镇、拷打徐咏之、处斩徐知训和追杀自己的事情都说了,龙虎山张道爷带走徐小朵和长公主色诱徐咏之的事情,她都略去了没有说。
李煜面色变得很难看。
“长公主和你师父徐知训,到底是什么关系?”
“详细的民女不知道,但似乎是多年前的因爱成恨,在徐老师死后,她曾经穿着孝出来哭丧,说自己是徐老师精神上的未亡人。”
“这个女人呀。”
李煜慢慢踱出去了。
“皇后娘娘,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小贵,长公主做了什么,陛下恐怕是没法给你做主的。”
“她是皇上的妹妹,皇上不能训诫她吗?”
“不是妹妹,其实是姐姐,长公主不年轻了,只是她姿容美艳,又修行道法,所以看不出年纪来。皇上能登上大宝,长公主起了很大的作用,所以皇上又感激、又信任。”
“皇上爱长公主吗?”
“真是个好问题,要是别人问,早就被我掌嘴了,但是我一点也没有觉得被冒犯。”
“皇上说他最爱的女人是我,我也深信这一点,但是我总是觉得,皇上活在长公主的阴影之下,他被对方影响和控制——我不该这么说的。”
“皇后娘娘,小贵明白,小贵最爱的师兄徐咏之,也是被长公主影响和控制,折磨得家破人亡的。”
“小贵你想说什么?”
“如果皇后娘娘不介意的话,小贵愿意为娘娘效力办事,长公主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夏小贵!这话说过了。我是后宫之主,我的宫廷里,不允许有宫斗。”
“民女知罪!”
“不过你这份心,我收下了。”
“你作为朕的客人先留在画室住一阵,”李煜踱回屋里,“我会派人调查这件事,事情得兼听兼信,为人主者,不能听信一方之言,即使那个诉苦的人感情再真挚、容貌再美,也是一样。”
“陛下圣明。”
“这期间,我也对你,有个小小的要求。”
“民女惶恐!”
小贵里的心里直扑腾,他要做什么?要收我进他的后宫吗?
“如我所说,男女的姿态大不相同,但是大多数的凡俗女子,画出来都谈不上美。”
“我所见过的女子当中,姿容体态,以皇后娘娘为最美,但是我不能让母仪天下之人的身体入画传世。”
“其实长公主倒是可圈可点,但是如果画长公主的身体,只怕那些老臣们又要哀嚎一年,说我大唐各种乱,说朕行事颠倒了。”李煜说。
“朕刚有了一个好主意,那就是画你。”
“画我?”
“按照你的身体画女子,比正常的女子还要美些,你愿意么?”
“民女遵旨。”
“原来是给他当模特,那也使得。”小贵暗想。
“朕不好男色,你可以放心。”李煜说道。
这句话是说给小贵,也是说给皇后的。
没想到皇后却很大量:“陛下也不用着急撇清,小贵是个好孩子,如果能侍奉天子,我是一点也不介意的。”
小贵一下子心头就是一阵暖意。
但是转念一想,皇后娘娘真是太高明了。
夏小贵直接就是李连翘的死对头。
夏小贵再得宠也不会给皇上生孩子。
夏小贵没有威胁。
后宫真的是步步惊心,满地是坑啊。
“不用,不用,”李煜摆摆手,“很多事情就是要隔一层的,在画上就好,一旦打破次元,世界就变得真实而无趣了。”
“陛下的话真的太高深了,民女佩服!”
“你也别民女民女的,我就封你一个职务,也方便你在这边走动……”李煜说。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高亢又娇滴滴的声音:
“皇上哥哥,把那个假娘们交给我,好不好嘛!”
长公主李连翘进画室,不用通报。
“呦呵,她在这儿啊,”李连翘一把劈手把夏小贵的衣襟揪住了,“你做的好事!”
“阿姐,”周娥皇开口说道,“陛下在这里,不先来问个安吗?”
这句话不卑不亢,却是大节所在。
“李连翘参见陛下。”李连翘赶紧翻身下拜。
“参加皇后娘娘。”李连翘对周娥皇施礼。
这就是尊卑,你再是皇帝的姐姐妹妹、红粉蓝颜、情人、爱人,正宫就是正宫,正宫是全国排名第一的女人(太后算老年人,不归妇女界管),你就要乖乖地给她行礼。
“起来吧。”李煜冷冷说了一句。
“小贵,”周娥皇说,“见过长公主。”
“参见长公主。”小贵忍着恨,慢慢行了一个礼。
李连翘圆瞪着眼睛,恨不得把这妮子一口水吞了下去。
“阿姐,你闹哄哄地过来,到底什么事啊?”
“皇上哥哥,这个夏小贵,乃是谋逆钦犯的家属,我奉旨经略潭州,平定了徐家的叛乱,今天才刚刚回来,听说钦犯居然逃进了皇帝家里,真是如梦似幻啊。”
“是不是觉得很酷?”李煜一脸期待,“所有人都没想到吧!”
“这个女人有武功,她的养父母都被我们朝廷镇压了,万一她要替家人报仇,谋刺天子,如何是好?”
“那就给她家人平反,恢复名誉好了呀!”李煜淡淡地说。
“谢主隆恩!”小贵当时就给李煜磕头。
“小贵,我说的是比方……”
“皇上,君无戏言啊!”周娥皇在一旁赶紧补刀。
“看来只能答应了,”李煜一脸歉意地看着李连翘,“我们就赦了他们家好了。”
“皇上哥哥,你不要被这个女人蒙蔽了,她身体上根本是个男人。假装女子欺骗君王,这是欺君之罪!”李连翘说。
“对呀,我知道,我很好奇呢,我觉得这事儿也很酷,我想画她。”李煜说。
“陛下!”李连翘用了更正式的称呼。
“夏小贵身为男子,必须要净身之后才能进后宫,这是祖宗家法,李连翘恳请陛下允许我带此人执行宫刑。”
这招太毒了。
尽管小贵希望完全成为女子,但是宫刑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途径,那是充满痛苦和侮辱的一种刑罚。
李煜脸上已经显出了一种“真是没完没了”的神色,他拍了拍手:
“传太医。”
一时太医进来,夏小贵认得那只干枯的手,这就是救她的那个老人。
“臣熊世海参见陛下。”
“熊大夫,你告诉长公主,夏小贵的身体情况。”
“长公主,老臣检查了夏小贵的身体,虽然形体是男子,但身体曾经受过损毁,应是幼年受伤所致,并无扰乱宫廷之忧,可以当做女子看待。”
“可是,”李连翘仍然不死心,“这个女人出身奴婢,未曾演礼,在大内只怕会乱了规矩。”
“确实阿姐说得对,夏小贵这个身份有点问题,”周娥皇说,“我们大唐也曾经有奴婢出身进宫办事的女子,上官婉儿就是,我看不如我们遵照祖宗智慧,给小贵一个才人的身份,我来教她规矩,也好让阿姐放心,陛下你看如何?”
这一下正捅在李连翘的嗓根上。
“好了,就这么办好了,”李煜说,“阿姐你舟车劳顿,回去好好休息一下,这次外出应该有不少有趣的见闻,明日早朝散了之后,你到宫里我们说说话。”
“如此,李连翘告退。”长公主倒退着出去了。
“她越来越不稳定了。”周娥皇冷冷地说。
“我知道,”李煜说,“她觉得能让我言听计从,不如说是在膨胀。”
“小贵,谢恩,以后你就是皇上的人了。”周娥皇提醒着。
“谢陛下,谢皇后娘娘!”小贵赶紧施礼。
“有个身份,出入方便一点,朕不会把你圈在宫里的,但是你要出去,要做什么,得向朕报告,你喜欢你的师兄,等到找到了他,如果他愿意放弃旧怨为朕效力,可以把你发出宫去指婚给他。”李煜说。
“谢主隆恩。”小贵说。
“小贵,这是戏里的词,一般我们在宫里,说谢皇上就可以了。”周娥皇纠正着。
“谢皇上,谢皇后娘娘。”
“做模特的事,等你肩膀好了再说,现在有件事非常好玩,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去做一下。”李煜说。
“什么呢?”
“当密探!”
“您是说?”
“叫顾待诏!”
顾待诏就在画室附近,一会儿就进来了。
“臣顾闳中,参见陛下!”
“这是顾闳中,我南唐画院最好的画家,”李煜说,“绘画水平不亚于朕。”
“今晚在秘书监韩熙载的府上有一场夜宴,我要让老顾去参加,回来把整场宴会画给我看。”
“老顾,夏才人作为宫中的女官,和你一起去参加宴会。”
“遵旨!”
“小贵,你过去好好看看韩家的派对是怎么玩的,怎么好玩,为什么好玩,回来咱们也在宫里开!”
“是!”
李煜挥挥手,让顾闳中退下了。
“这是……”小贵不明白。
“他们几个都是画家,你要帮我多观察一些细节,我们把细节都画到画上去。”
“一幅精美的艺术品画卷赏赐给韩大人,既能告诉他,皇上看着你,别搞鬼,也能不像一般的密探行为那样伤害大臣,陛下是这个意思吗?”小贵说。
“你真的很聪明呀!”李煜有点摩拳擦掌了,“我想用老韩做宰相,但是我又担心这个人是北方人,可能会不忠于我的,等这幅画出来,他一定大吃一惊!老韩自己也善于绘画,我都忍不住想看韩熙载目瞪口呆,又忍不住去研究这画的工艺笔触的样子了!”
“陛下圣明!这件事太有意思了!”小贵开始大拍马屁了。
“好啦,朕先回宫。”李煜说。
“你的一应用品,我让人给你送来,你就住在画室养伤,先不进宫,晚上有车接你去韩府。”皇后说。
皇上皇后走了,小贵回到自己的卧室里休息。
“入宫……才人……李连翘……皇后……”
南唐这么大的一块土地,南国最强大的国家,居然是这样一个艺术家统治的。
想想李煜,时而像个孩子,激情四射;
时而像个老吏,狠辣阴鸷。
哪个是他的真身呢?
李连翘可能都轻视了皇上,这个女人自以为可以操纵朝政,其实是皇上一局大棋当中的一颗棋子。
再想想周娥皇,字字温和,句句克制,但每句话后面,都有打算,都有后招。
再看看自己,做了几年徐咏之的小跟班,却从来没有学会徐咏之那套跟人打交道的本事,徐咏之怎么样了呢?徐咏之又在哪呢?
待在宫里等徐咏之的消息?自己这个宫斗水平,会不会第二集直接就被赐了一丈红了?
一会儿直接逃出皇宫?那恐怕很快就会落入敌手。
小贵最终决定留下来,在南唐的心脏当中,和李连翘斗智斗勇,既然是李连翘让徐咏之失去了地位,那我们应该投桃报李,让李连翘也失去他的一切地位。
“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