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贵在李煜的画室里住了三天,太医丞熊世海来给她复查身体,还带着他的孙女巧姐。
南唐的太医署承唐制,不仅仅是一个医院,而且是一个医学院,太医令是最高领导,太医丞是副职,下面还有药、针、按摩和禁咒四科,分别有博士和助教,许多地方上的名医,都有过太医署进修的经历,最优秀的,最后会选进宫廷当差。
熊世海是鄂州人,早在后唐年间就是太医署的博士,后晋灭亡后又南下来侍奉南唐,所以他的身份有点不尴不尬,虽然籍贯是南人,是那种可以信任的人,但身份又是前朝的旧臣,所以在南唐宫廷当中,他是个非常尴尬的角色,他擅长妇科和小儿科,颇有几次治好嫔妃、皇子、公主的经验,但皇上对他的奖励:
以精神奖励为主,物质奖励为辅;
至于提拔,那是永远得不到的苦。
熊世海七十一了,在太医署做太医丞,太医署还有两个叫太医令,一个叫牛正兴,一个叫谢黄恩,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像样的医术,但是牛正兴是周卓成将军的表哥,走的是李连翘的路子,谢黄恩是皇上觉得名字好重用的人。
当然两位本身也都身怀绝技:
牛正兴是给皇家炼丹的,老皇爷李璟吃了他的丹不不久就崩了;
谢黄恩擅长于各种总结报告,一个太医署的年度总结,他能写得繁花似锦。
这二位到看病的时候就往后哨,因为知道自己那两下子不怎么样,这个时候熊世海就要顶上去,撑住太医署的场面。
南唐太医署就是一个专门让老实人吃亏的组织。
牛正兴和谢黄恩都是从七品下,但熊世海就惨得多,从八品下,靠俸禄只怕连子女教育都成问题。
金陵城偏偏是个教育大城,知名的好老师一票难求,熊家还必须要住在宫门外,恰好都不在那些名师的学区之内。
熊世海也是无奈得紧,孙女巧姐六岁的时候,他就开始自己教这孩子读书认字,真是一个苦差。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万幸巧姐这女孩认字很快,很快就开始看家里的藏书了,熊太医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有个争气的孩子,比自己官再大、钱再多都要幸福。
但祖孙二人的裂痕,发生在巧姐十岁那年,有天熊世海进宫奉公回来,就听来巧姐在自己书房里念书。
“避之有时,恬惔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
《素问》,是医书!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老头儿当时就急了,冲进去就给了巧姐一个大耳光。
“学什么不好偏偏学这个!你从哪翻出来这个的!”
巧姐眼泪汪汪的,“爷爷,这是你的书啊。”
这一刀更扎心了。
“好好的温庭筠诗词选你不读!读好诗词,才能进金陵的大宴会当名媛,做歌唱演员,以后进宫侍奉皇上,你学一堆医术,去给宫里当接生婆吗?”
这话已经很重了,巧姐抱着爷爷的腿就哭了起来。
爷爷也哭了,这不是他擅长和适应的那个世界。
“抱歉哈,爷爷没法给你一个更好的出身。”爷爷说道。
后来的熊世海,索性就破罐破摔,决定让巧姐学医了。
“重点关注一下纹眉、点痦子什么的,我相信用医术帮女人追求美,这是未来的风口。”熊世海叮嘱巧姐。
这也是为什么今天熊世海带巧姐进宫来奉承夏小贵,小贵刚当才人两天就升了昭容,熊世海心里就打上了小算盘。
“陛下很宠小贵。”
“但小贵是个男身,没法给陛下生儿子。”
“如果走皇后娘娘的门路,让巧儿做她的宫女,皇后娘娘和陛下关系又好,在一起天天有宠,巧儿没有机会,熬到二十五岁,最后放出来也成了老姑娘,皇上就算关心,也无非指婚给一个禁军军官,不好,不好。”
“如果巧儿跟了夏昭容,皇上留宿在夏昭容宫里,虽然夏昭容也可以承泽雨露,但终究是个开花不结果的事儿,也许巧儿就有机会。”
“如果怀上了龙胎,就有了改换门庭的可能。”
“皇后还没有儿子……”
熊世海越想越觉得,这件事自己实在是太高明了。
第二天熊世海就让巧姐背着药箱,作为他的助手来到了画室。
“这是老臣的孙女巧儿,才十三岁,以后还要夏昭容多多提携帮衬,倘若能在宫中跟随昭容,我这把老骨头呀……也就心安了。”
小贵记得徐咏之说过一件事。
只要有人自称自己“老骨头”,那这件事十之**就是个坑。
因为他在对你的打感情牌,用自己的年老和死亡让你做一些你不想做的事。
比如爷爷你逼成婚,奶奶逼你抱孙子。
小贵看看巧姐,明白了熊世海的计划,老太医这是希望改换门庭了。
小贵在徐家学医的时候,曾经问过徐咏之。
“师父这么高超的医术,为什么不进太医署?”
徐咏之跟小贵解释了太医署有多么不自由:
医在宫廷里的地位很低。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需要医生,但是历朝历代的皇帝,也都瞧不起医生。
最好的医生也不如一个新科进士地位高。
太医署能出头的医官,需要门路和懂政治。
但是你若有这样的聪明,干嘛不直接考进士,而要进去受那种窝囊气呢。
风险还高,皇帝要是有两个三长两短,只怕最危险的人就是你。
你明明知道皇帝需要什么药,但是药方交上去,太医令就会给你删掉两位猛药:
“皇上千金玉体,怎么可以用柴胡!免柴胡!”
把一味最重要的药当香菜那么看,可以免。
皇上不懂医,然后还要交给宰相看,宰相都认字,虽然有文化,但隔行如隔山,但他要不亲自指挥一下,又显得不负责。
“麻黄这味,只怕要减半吧。”
这方子又改了一道。
再往上,还有太后呐。
历代的太后都差不多,都指望着儿子活着,当太后自在,是皇帝的妈,这要是儿子死了,媳妇就成了皇帝的妈,太皇太后不饿死就算人类美德故事了。
太后怕皇上死的心是真真的,但是天下大多数的老太太,对医学的了解都是不对的,历朝历代无不如此。
“我听人说绿豆煮了败火,生茄子也管事儿,要不这味药里加二两绿豆吧。”
你在民间行医,可以大吼一声:“老太太,不爱看就另请高明。”
民间医生有各种狠话:
“怎么才把人送过来!”
“你是医生啊!还是我是医生啊!”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但是太医不行啊,有一首曲儿叫《百滚汤》,专道太医的苦处:
“病人是娘娘,家属是皇上,跪着请脉,磕头灌汤。进出金瓦红墙,每天提心吊胆,惊恐万状,哎,一朝君王死,免不了将身丧。”
领导改你的方子,是看得起你。
你只能老老实实地把方子改了:
免柴胡,麻黄减半。
然后把药煮成绿豆汤,给皇上灌下去。
皇上喝完,小太监递上茄子,往皇上嘴里硬杵,八寸长的南方长茄子,插不进去恨不得用脚往里踢。
老太后一脸慈祥:“我儿终于有救了。”
到半夜皇上嗝儿瘘一声,就这么崩了。
然后大家开始追责,发现每一个命令都没有书面的。
太医令勾掉了柴胡还好,宰相要求减半就没落到纸面上,老佛爷说给茄子那事儿,总不能让老佛爷承认自己害死儿子吧。
最后太医院把开方子的医生二十大板,轰出太医院,这就算是皇家的恩典,给你留了一条命,你那打烂的屁股,就是名医的标记物。
这种事情有一次,医生们就都明白了,从此开的都是温和甜汤,甘草、菊花、黄芩、枇杷、红豆、大红豆、绿豆、芋头,剩下的基本就靠皇上自己硬扛。
这也是为什么楚地大疫,太医署完全起不到该起的作用。
太医署头两个月都在为药物方案、以及派谁去疫区争吵不休,最后想了一个好主意,他们把病人的痰取了,往里面加茶、绿豆汤、豆浆、豆腐脑、黄酒和开水,看看到底哪个能让痰里的泡泡消失,就给百姓推荐这类饮料。
这场大疫当中徐知训是真正剖开了死者的肺和心(这得跟死者家属商量),观察了死者脏腑损伤之后,才开始开药的人,从这点来说,徐知训比太医署加起来都要高明。
徐曾经对徐咏之说过:“在民间当郎中,也不在太医院做供奉。”
确实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是真正理解了太医署的逻辑之后,才发出的感慨。
熊世海这样的太医,如果不愿意侍奉君王,能很好很自在地在民间开个诊所药铺,舒舒服服,诊金也有,逢年过节收弟子的供奉就能收一车,想想看,龙虎山张欢师父的五雷法整天烧人房子,还有徒弟给送腊肉、滩羊和铁棍山药呢。
小贵明白了太医署里的恩怨纠葛,才会一下子看破熊世海的心思,不过没关系,熊世海的孙女,是可以争取和团结的人。
这孩子看着还算清秀机灵,不过脸有点大。
不是那种李煜喜欢的瘦瘦乖乖的类型。
想要指一门好亲问题不大,但是想要攀龙附凤,还是趁早死了这个念头的好。
小贵想了想,还得认认真真回复熊世海老太医才好。
“老爷子,”小贵称呼上特别客气。
这一句“老爷子”真的唬得熊世海惶恐了。
“臣不敢!”
“怎么不敢呢?小贵我也是医家的儿女啊,我是山字堂徐医生的养女。”小贵一句话就把距离给拉近了。
“徐医生的医术高明,老臣我早有耳闻,不久前听说家里遭了冤枉,这两天平反旨意才下来。”
“这是皇恩浩荡啊。”小贵赶紧加一句大词儿进来。
“徐老爷能沉冤得雪,昭容您还能入宫侍奉,真是可喜可贺。”熊太医赶紧继续奉承下来。
“都是皇上的恩典,老爷子,您不觉得吗?无论是文官医士也好,还是嫔妃女官,大家都是伺候皇上的人,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呢。巧姐这个妹妹,我很喜欢,一定会全力帮她的。”
“至于医术一道,我还要以您为师,多学一些技能,才好更好地伺候皇上呢。每天给皇上按摩按摩肩膀后背,让他龙体康健,这社稷呀,必然能保万年。”
这句话真的让熊太医够琢磨一个礼拜的。
“不是废物大夫、不是黑心医生,是医士!还跟文官放在一起!昭容真是太会说话了。难怪皇上宠她,皇上看她第一眼应该就喜欢她,要不为什么让我们把她捡回来治好呢!熊世海呀熊世海,你这次粗腿抱对了!”
“那就先让巧儿给昭容清理伤口吧。老臣我老眼昏花,手脚没过去利索了。”
“渗着点儿,”小贵叮嘱自己。
她虽然内心狂喜,但学着过去见到的徐咏之谈生意的样子,做出漫不经心的姿态,任凭巧姐给她清洗伤口。
“昭容,伤口逐渐痊愈,可以不用包扎了。”巧姐施了个礼。
“会留疤么……”
“昭容洪福齐天,应该不会的,如果有疤痕,我再用芦荟帮昭容处置一下。”
“挺好的,做事挺利索。”
小贵摆摆手,让巧姐先下去,又低声问熊太医:
“这个孩子不错,但是我是新侍奉皇上的人,不知道这种情况,该跟谁去请托啊。”
“宫里进人,大总管梁五成说了能算,但是皇后娘娘最好能知道。”
“还有,就是,昭容您新承恩泽之后,直接说给皇上听的话,一般不会被拒绝,就说是娘家有个心腹人……”
“老爷子呀,您好糊涂,徐家都被灭门了,我哪有什么娘家。”
“老臣失言了……”
“您的年纪,跟我的祖父差不多,您愿意听我说几句心里话么?”
“不敢当,老臣愿肝脑涂地!”
“我带巧姐进来,不是不可以,但是长公主看我不惯,你应该知道吧。”
一句话说得熊世海头上好像响了个霹雳。
“被长公主当做是我的人,后果如何,怕是很难预料了。那个人做事的风格,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能理解的。”
“臣多谢昭容提点!”
“老爷子,都是医家儿女,巧姐的前程,我会照顾,我说到做到。”
“皇上要画我的身子,肩膀上不要有疤,我想巧姐未来几天,每天来帮我护理疤痕。”
“小事一桩,老臣这就安排。”
“未来如果我能封妃,真正自己做主,巧儿再进来,如果短期之内做不到,我就去请托一下韩大人或者梁公公,总有合适的差事能惦记着巧儿,你看如何?”
“谢娘娘!”
“别叫娘娘,昭容叫娘娘,人家说我们僭越的。”
“臣有罪!”
“我今天说了一些非常私人的话,希望您能理解。我也希望,在这宫廷当中,熊大人也能与我赤心相待。”
“谢昭容恩典!”
小贵把巧姐叫进来。
“巧姐,还是明儿午后吧,你到这里来,带着你的芦荟,你的芦荟是西域芦荟还是闽芦荟?”
“回昭容,是西域大食的贡物,爷爷让巧儿种的。”
“好,你就带着芦荟来吧,我没种过芦荟,你也可以教我养芦荟呀。”
小贵让宫女拿了两个小金锞子给巧姐,算是见面礼。
巧姐谢了恩,跟爷爷一起走了。
小贵长舒了一口气,得好好休息一会儿,再琢磨怎么跟巧姐要这份东西。
那份东西,是她爷爷熊世海多年之前开出过的一份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