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获全胜的长公主李连翘回到了自己的公主府。
房子真大。
人,真少。
公主府并没有那么多的花团锦簇,没有那么多的金玉装饰。
四白落地,空荡荡的,偶有几幅字画,但李连翘不懂这个领域,也没有太多的兴趣。
古玩也不要放那么多,一个房间如果全是多宝格和瓷瓶,看上去就有点像骨灰堂了。
为了那么多间房子而摆满了那么多间房子,房子再大,里面的人也无非是一个囚徒。
李连翘看着自己的卧室,突然想起安国县城里的那间着色园。
竹木的二楼,有微风的南窗,篱笆上那几树被她强留到初夏的海棠。
这间房子,缺少生活气息。
她有过一只猫,在潭州囚禁徐咏之的时候哦天呐,好像那几天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不过那只猫的性格不太好。
不幸的是,我们的长公主大人的性格更加不好,于是那只猫很快就被放弃了,连尸体都无影无踪。
她也曾经招待过许多小孩子,在安国的时候,不过那些孩子,都是她借来做戏的,很快也就都忘记了。
她经常会想起一个和她只有一点点瓜葛的人,怀念一番,伤春悲秋,说不知道这个人的命运如何了。
如果你刚刚认识这个人,你会觉得她温暖而且长情,似乎对每个关系很远的人都充满善意,那对身边人肯定更好了。
但是如果稍微了解深一点,你就会发现她对和别人亲近有着极大的恐惧,你越是走入她的内心,她就恨你越甚。
她操纵爱她的人,因为她认为这些人不怀好意。
她也仇恨她爱的人,因为她觉得这些人成了她的操控者。
如果猫让她沉溺,她就杀掉猫如果鸟儿让她沉溺,她就杀掉鸟儿如果徐知训让她沉溺,她就杀掉徐知训。
只有徐咏之是个意外,他让她沉溺,但是他拼命在挣脱,这种挣脱让她感到更有意思了。
“还想跑呢!”
在几个想要接近长公主的男人遭了厄运之后,大家纷纷不再打长公主的主意。
民间因此有说法,认为长公主其实是皇帝的女人。
无论原由如何,这最终导致了李连翘有一座公主府,而不是住在一座驸马府里。
自古到今,公主府非常少,大多数公主到了十几岁,要么和亲远嫁,要么许配权臣的子弟。
到清代的时候,乾隆皇帝要远嫁自己的女儿,心里又割舍不下,后来想了个办法,才在北京建了公主府,让女儿多回来团聚。
更常见的建筑是公主坟。
多少郁郁不乐的公主,或者死于生产,或者卒于疾患,能活到成年的,其实就不算多了。
像李连翘这种率性而为、在宫廷中长袖善舞的公主,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两只手能数出来。
今天在“家宴”上打垮了夏小贵,李连翘已经得意满满了。
也许你夏小贵有天份,但是我李连翘比你更有经验,我知道一个帝王关心的是什么,害怕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
这是女人在宫廷的存活之道、操控之道。
和这种大道相比,认得熊猫或者见过柴荣,都只是最小最小的那种末技。
李连翘天生适合五代十国这样的时代,让她最舒服的局势就是一个:
割据。
自古的天下,有四种状态:
第一种是大乱,唐末的黄巢作乱,就是大乱,各地被劫掠一空,人死财散,这种局面没有赢家,但是雷嵩那样的兵头儿和段梓守那样的好汉,可能出人头地。
这也是为什么安史之乱之后,李泌会请求各大势力尽快结束战乱,五百年的战乱,中原就会倒退回战国的水平了。
第二种是割据,大乱之后是群雄逐鹿,但是很快村斗就会变成州郡之间的割据,最后是七雄并立,三分或者南北朝。
强大的势力只要征税、出兵就可以了,周卓成这样的将军和李连翘这样的女巫就适合在割据状态的强势力当中冲锋陷阵、搬弄是非。
弱小的政权打仗不太行,难免就寄希望于一些超自然的力量。
来帮自己翻盘,高人、特异功能者、女巫,在这种政权是最吃香的。
第三种状态是混一,疆域上已经有了统一的局面,但是内部的继承人和派系之争还没有解决,西晋的局面,其实就是混一,所以当白痴皇帝晋惠帝一死,就开始天下大乱了。
混一的时候,将军可能会成为帝王的猎物,也可能突然会暴起造反,当年柴荣的姑夫,后周太祖郭威就是被后汉皇帝生生逼反的,这时候最得势的是赵普这样的权术爱好者。
第四种才是大一统,帝王重掌大权,震慑武夫。
大一统之后的王朝,需要的就是诸如王溥、韩熙载这样的文官了。
什么状态下,就要用什么样的人。
李煜用李连翘和周卓成,其实就是这个道理。
遗憾的是,这个道理经常会被一些道德指控所遮蔽。
我们听人说,皇上任用奸佞,其实未必是因为皇上喜欢奸佞。
其实是这个阶段,皇上就需要那样的货色。
如果你看见了一个糟糕的制度,先别急。
因为它可能是更糟糕制度的替代品。
在大多数时候,皇帝都在二选一当中挣扎:
用奸佞早晚会亡国。
不用奸佞立马就亡国。
李连翘在征讨闽南、马楚的战争当中,都显示了她神奇的力量。治愈将帅、鼓噪士兵、恐吓敌人、操纵猛兽。李璟一介文人,带兵居然打得附近的一群老军头哭爹叫娘,李连翘功不可没。
李连翘当然有女人的魅力,她也知道怎么用这种魅力。
周卓成也好,李璟和李煜父子也罢,都不会因为一个女人仅仅是脸蛋或者身材好就佩服她,她确实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当然,李连翘的短板也非常明显。
夏小贵很早就发现了李连翘的问题:只要成功地激起她的嫉妒,她就能在短时间内丧失大量的判断力,把注意力放在一些无谓的东西上,比如对小贵进行性别和身体的羞辱。
但是,如果李连翘冷静下来,她就会重新变成一个冷血而恐怖的对手。
李连翘回到公主府后,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她轻轻扳动自己书架上的一个砚台。
一道暗门出现在墙上。
她穿过暗门,走进地道。
地道里燃着烛火,尽头的一道门通向一个大厅。
大厅中是一个沙坑,坑里满满的都是木炭、辰砂、**等药材。
一个黑色的影子,正躺在坑里辗转反侧。
“你还真是没用啊。”李连翘冷冷地说。
“殿下,长公主殿下”那个黑影呻吟着,挣扎着起来行礼。
“我养你这么多年,不是让你去开封旅游的吧。”李连翘说。
“再给我一次机会,请再给我一次机会”那个黑影喘息着说。
“求我。”
“长公主殿下,求求您了。”
“夸我。”
“您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
李连翘突然觉得有点悲凉,自己已经需要一个活尸来称赞自己了么?
“不够。”
“您是女神,是世界上爱与慈悲之光。”那个黑影这句话说得极其诚恳。
“你倒是懂事儿,”李连翘说,“我是真的舍不得杀你。”
“我要帮你,”黑影挣扎着站起身来,“杀掉你所有的敌人!”
“你的心,我是很感激的。”李连翘俯下身子,抚摸着那个黑影的脸颊,“但是你这么弱,你让我怎么对你才好呢?”
“我不弱我会加大药量”黑影忍着痛苦站起身来。
“留神吧,这药是一把双刃剑,会要了你的命的。”李连翘说道。
“为了长公主而死,我愿意。”黑影说。
“少数点漂亮话,多做一点漂亮事儿。”李连翘笑着说。
“是。”
“还有啊,你的奖励,一直都在这儿,不会跑。”李连翘轻轻把外衣脱下,柔美的肩膀线条,一下子就让这个密室里充满了光。
“谢谢长公主。”黑影匍匐在地,哭泣了起来。
走出密室见到自然光,李连翘松了一口气。
她不愿意跟活尸打交道,哪怕是服从她、爱慕她的活尸也是如此。
书房里已经坐着一个人,似乎正在等她。
是山鬼巫师公会会长余三江的儿子余知让。
余知让看见她从暗室出来,赶紧过来行礼。
“参见长公主。”
余知让在开封被那么多人看见,李连翘对他真的是一肚子气。
如果不是因为柴荣的重病,很可能会引来大军征讨桃花源,那时候巫师世界都要完蛋了。
素民出身的李连翘对傲慢的巫师们没有好感,但巫师世界是她的力量之源,如果桃花源被大周军队摧毁,那李连翘在南唐宫廷的地位恐怕就要降低许多了。
“余知让,你这次可是大大露脸了。”
“承蒙长公主夸奖”
“谁他喵的在夸你啊!”
“长公主”
“你带着死灵役把这小子救出来,现在全北朝都知道你去刺杀柴皇帝的事了。”
“长公主,这事是我太冒失了。”
“你想好怎么跟你爹解释了么?”
“我就说,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
“谁问你这个!”
李连翘撇了撇嘴。
“这个笨蛋,还是这么没用。”她心里暗想着。
“不过你很英勇,冲进那么多敌人当中去救那小子,确实像是名门余家的儿子。”她又宽慰了余知让一句。
“长公主,我想着,这小子还是有用的。”余知让说。
“他如果能集中一个目标就好了,无论是柴荣,还是夏小贵。”李连翘说。
“我们得慢慢教他,毕竟是他头一次执行任务。”余知让陪着笑说。
“让他杀几个人练练手。”李连翘说,“山字堂的人最近有点膨胀,让他们那边死几个人吧。”
“是。”余知让说。
“还有,让他放开手使用巫术,不要担心。”李连翘说。
“其实是我还有点担心。”余知让说。
“还怕你爹怪你呀?”李连翘看着余知让,媚眼如丝,“我的余公子,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余知让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原则,一下子都酥软了下去。
“听说女人会帮助男人成长”他色眯眯地伸出手去摸李连翘的脸。
“哎,怎么说着说着,还上手了呢?”李连翘轻轻把他的手拨下来。
“多想想我会给你什么呀,知让哥。”李连翘笑眯眯地看着他,用她的手指贴着自己的嘴唇,然后轻轻把手指又放在余知让的嘴唇上。
“我一定会让这小子变成更好的刺客。”余知让赌咒发誓。
“不过能看出来,你很用心,这个人被你调教得很厉害,他能把传送门打进皇城,突破张天师和陈抟老祖对皇宫的祝福和加持,这只有强大的纯血巫师才能做到。”李连翘说。
这句评价让余知让恢复了勇气。
“怎么说也是四大家族的纯血孩子,要我看,他可能是所有活着的人里,最强大的纯血法师。”余知让说。
“如果我能和徐咏之”李连翘听到这句话,突然想到那个关于血统的语言,不由得神游物外、浮想联翩。
“我回去配药,让这个小子再加一点潜入能力,最好能够直接贴近目标,这次我们只能让他前进到殿门外,才给了夏小贵防备的机会。”余知让兴冲冲地说。
“最好能够让他处理目标的优先级,比如这次,柴荣不能杀,那夏小贵就应该立刻杀掉。”李连翘说,“现在的这种判断力,还不足以去执行复杂的任务。”
“好!我这就去办!”余知让说。
“全靠你了。知让哥。”李连翘说。
“所以”余知让轻轻地去拨李连翘垂下的头发。
“讨厌,现在还不行的,先做事儿。”李连翘一脸的娇羞。
“你也可怜可怜我么!”余知让轻声哀求着。
“好啦,送你两个小礼物。”李连翘说。
她转身进了里间,拖出两个扎着口的麻袋。
里面的东西有动作起伏,显然是两个活物。
“拿好,我亲自挑的。金陵一个,开封一个,北朝的修长丰润,南国的委婉多情,都很年轻,你一定会满意的。”李连翘说道。
“见过你之后,还有什么女人,敢说让我满意呢只是两个代用品,让我寄托一下对你的相思罢了。”余知让完美地逃过了这个送命题。
“傻话,”李连翘笑嘻嘻地说,“悠着点儿,别耽误工作。”
余知让猥琐地笑了笑,“我会省着用的。”
余知让打开了一个传送门,提着两个麻袋进了那个光圈当中。
“老色狼。”李连翘看到传送门关闭,轻蔑地哼了一声。
余知让是李连翘看不上的人,因为这个人猥琐,可以这么说,李连翘曾经评估过她熟悉的男子:
李璟是猥琐而焦虑、李煜是猥琐而敞亮、李弘冀是猥琐而风流、徐知训是猥琐而偏执、徐咏之是猥琐而多爱、周卓成是猥琐而花痴。
在李连翘眼里是个男的就猥琐,要区分只能看后一个特质。
只有余知让,是就是猥琐的二次方,那是纯纯的猥琐,抛去猥琐之后,他的品性里还是只有猥琐。
和这样的人结盟,也就是李连翘能够忍得了。
不过也就快要忍到头了,等到地道里的这个活尸调整到最佳状态,大唐的长公主反攻中原的事业,就要开始了。
想到这里,李连翘不由得志得意满,她抬起手来,门外飞来了一只鹩哥。
“给那个女人传一个口信儿。”
“就说,把你男人看好,本公主,又要去东京城了。”
鹩哥展开了黑色的翅膀,飞进了阴沉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