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皇帝对小贵说过很多梦想。
有些是不甘心,但有一点,他确实在历史上做到了。
那就,东京城确实在他的手中,变成了一座商人们喜欢的城市。
吐蕃人、回鹘人、契丹人、南诏人来做生意,甚至还有东北密林里的女真人来朝贡。
街道变得密密麻麻,居民、商铺在其中杂居,不是唐代的一个坊一个功能,而是一个自由发展的大都市。
商人世界会自己野蛮生长,只要为政者别去折腾他们,他们就会出现。
但是要让商人世界繁荣、充满信心,那就需要城市的管理者充满智慧了。
比如:
城市之间的道路谁来整修
城市之内的道路,谁来打扫
你要不要给城市提供下水道
你要不要给城市提供消防队
你要不要给城市提供警察
你是把市场的管理权交给官员,
还是忍着老百姓的抱怨,等待商人们自己形成一个个行会或者公会。
如果你不是出身商人的皇帝,根本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智慧。
但是自古到今,又有几个商人出身的皇帝呢?
所以东京城的成长包括南宋时候的临安也是这个风格,真的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巧合,这个巧合的源头,就是商人皇帝柴荣。
大多数的皇帝,其实都像大唐皇帝那样,喜欢方方正正的格子道路,因为那种道路出巡的时候,老百姓能跪得特别整齐。
还有的皇帝,特别希望城市僻静,最好啥车啥马都没有,最好把所有的衙门、学校,全都迁到远郊县去,自己每天看着灰色的老房子和带哨子的鸽子,让城市像他小时候那样,他就觉得开心了。
但商业文明还有一个藏污纳垢的功能,当你的城市里到处都是买卖铺户,你的敌人也就更好藏身了,水浒传里,宋江就和宋徽宗去了同一个会所,搭上了关系。
赵匡胤知道刺杀柴荣的活尸不是北汉所派,但是北汉确实在利用东京城里的力量,在筹划着些什么,他们确实有另一拨刺客。
这些人最近藏身的地方是一个山西酒屋。
大多数商人都不喜欢禁军,加上大多数禁军军官打探消息的时候,往往把所有没结账的客人一律先轰出门查验身份事后当然也没人结账,自然得不到想要的消息。
但是当徐咏之的第一都开始接手这类任务之后,就要求手下多用化装和收买这样的方式,利用丐帮弟子、小伙计成为自己的眼线。
徐咏之还专门训练了大家使用短枪和剑,以便在狭窄的室内格斗。
以前的禁军如果发现了敌人,只会大呼小叫,逼着屋里的人出来,不然就只能放火了,但是他们又不敢真放火,不然全城都会被烧掉。
封路口、抓活口、端一窝,永远是这种秘密行动最重要的点。
今晚十月初一,天上没有月亮。
客来酒屋是一家山西酒屋,专卖蒸馏过的山西杏花美酒,酒力醇厚,虽然下酒菜一般,但是北方人非常喜欢这样的风格。
北汉的大本营就是山西太原府,开封府里的山西酒屋,历来都是北汉细作愿意来的地方。
酒屋的老板娘嘴上说来的都是客,但暗中在为北汉的人们通风报信儿,禁军来了,就帮助他们打掩护。
楼上的窗格亮晃晃的,一群北汉的细作和刺客在二楼聚会。
徐咏之带了五十个兄弟,但是把路口各边把守住之后,他身边只剩了七个人。
雷嵩已经去调动开封府的捕快相帮,如果到了,还有五百人,但是看这种局面,可能大家要先动手了。
邢大运拿着短枪,“指挥,上吗?”
“上吧,不等了。”徐咏之回答道。
邢大运推开店门,徐咏之进门,嘴里大声说了一句“禁军查店”,毫不迟疑地拔腿上楼。
老板娘四十多岁,上来就来拉徐咏之。
“军爷,怎么这么着急,坐下喝”
邢大运用枪柄挡住老板娘,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徐咏之带着三个人走上了二楼。
这时上面的北汉细作们,已经酒至半酣。
一个汉子推门出来,准备跟老板娘继续要酒,但推开门一看,徐咏之已经阴沉着脸走上了楼梯。
这汉子扭头就跑回室内。
“禁军来了!”
这些北汉的细作们,也属于不同的势力,和大周一样,北汉也有殿前司、步军马军等不同的衙门,他们之间互相防备、互相争斗的程度,一点也不比防备大周禁军的程度弱。
所以当他们今天终于决定坐下来,和自己人喝一杯,筹划一个大事件的时候,他们把所有的剑和佩刀都放在了门口的柜子里,这样就算喝醉了,大家也只能互相扔杯子,不会互相伤害。
几个眼明手快的人,就开始折凳子腿,离门近的,就想要冲向那个柜子。
已经太晚了,徐咏之已经挥剑把那个要酒的汉子的肩膀钉在了板壁上,那个人惨叫了一声,就委顿在地。
有两个人抢到了剑在手,跟徐咏之就要放对,却哪里是徐咏之的对手,被两剑砍翻在地。
徐咏之背后的三个兄弟,也都各自找到了对手,把三个挥舞着凳子腿冲过来的北汉细作刺倒。
“快走,快走,”一个看上去是头目模样的人嚷着。
有人踢开通向二楼走道的门,纵身就往一楼大厅里跳。
邢大运眼明手快,一脚踢过去一张大八仙桌,那人被桌子绊倒,摔倒在地,被邢大运身边的士兵一把按住。
还有人直接打开临近的窗户往外跳,但是门外布置得很好,跳下去的人都立刻就被人抓住或者砍倒了。
被困住在房间里的还有十几个人,发现各条路都已经被打断之后,他们有了孤注一掷的心思。
“拼了吧。”
“都把武器放下吧,”徐咏之说,“招供就可以获得宽大处理。”
“说什么鬼话!”几个人舞动着桌子腿、短刀和烛台冲了过来,被徐咏之一一砍翻在地。
“你们这些鹰犬”带头的那个汉子在血迹里呻吟着,去摸前面的短刀,被徐咏之手下的兵把刀一脚踢开,用短枪刺在了后心上,断了气。
一个年轻人龟缩在房间的最里面,哆哆嗦嗦,这个人几乎还是个孩子。
后来徐咏之才知道,这是酒屋老板娘的儿子,因为北汉的那些人看上去粗放豪迈,非常羡慕,觉得他们是英雄,就加入了他们。
徐咏之挥挥手,让他过来。
“多大了。”
“十七。”
徐咏之知道他活不了了。
大周的斩刑,十六岁以上都逃不过。
柴荣对战俘宽容,但是对间谍细作,毫不留情。
“跟开封府说十六,然后好好跟老爷求情吧。”
开封府的兵赶到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徐咏之七个人斩杀了二十一个北汉细作,活捉了五人,包括酒屋的老板娘母子。
“可喜可贺啊。”邢大运恭喜雷嵩和徐咏之。
“今晚,我回家去住。”徐咏之脸色很难看快步离开了。
雷嵩想要拉住他,解释一下自己到晚了的原因,但他没有停步。
“指挥,别怪他,我一开始也是这样的,”邢大运对雷嵩说,“第一次杀人,有的人感觉会特别好,但是我的感觉,特别糟。”
邢大运追上去,低声说:“不行就找个女人吧,这两天会特别难,想办法让自己快活一点儿。”
“谢谢什长。”徐咏之快步走开了。
徐咏之走到前面的桥头,在河边呕吐了起来。
徐公子当然不是第一次杀人。
但是杀的那些山贼、马匪、南唐的士兵,都是要杀他的人。
这是第一次,他代表“王法”而杀人。
以后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很多很多次。
他想到那个眼神中充满恐惧的半大孩子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安。
我为了权力而杀人了,我为了权力而杀人了。
他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让喳喳灰给小贵发了一封书信。
“我看到那个少年的眼神,他和我们,没有什么不一样我为权力而杀人,那我的手是否还是干净的,我的眼是否还能继续清澈呢?我是不是有权力去决定别人的生死?”
这时候应该找过来人聊一聊,比如大哥赵匡胤,遗憾的是,赵匡胤太忙了。
大周禁军有一点非常人性,就是在日常的治安行动中第一次杀了人,会准三天假。
官兵们都管这个假期叫做“一血假”,这三天,徐咏之可以好好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他吃不下东西,第一次,喷溅出来的血迹让他觉得如此恶心。
小贵的回信是第二天回来的。
“别多想,慢慢就适应了。我劝过你,当兵,就是要这样的。”
这里面隐隐有一种责备。
“我早就提醒过你了。”
其实早就提醒过他的,不仅仅是当兵这一件事。
去着色园之前,小贵何尝没有提醒过他呢?
小贵呀小贵,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淡了呢。
有人嗒嗒嗒地敲门。
“是我,公子。”
“美美呀。”徐咏之赶紧坐起来,整理一下衣装,“请进吧。”
“你不舒服吗?”段美美一脸关切。
“我,我很难过。”
“怎么了?”
“我杀了人了。”
“你杀的都是坏人呀。”段美美走过来,手放在他肩膀上。
“这次可不一定。”
“没什么不一定。”
“有个孩子才十七,我觉得让他这么被判死刑,太可怜了。”徐咏之说。
“可是他们要杀柴皇爷,要杀赵大哥啊,如果你不去抄了他们的老窝,他们已经得手了。”段美美的话直指要害。
“是呀,我怎么没想到。”徐咏之一下子就明白了。
“有些敌人可能很可怜,但是为了保卫对自己重要的人,也只能如此吧。”段美美说。
“小贵怎么没有这么劝我,她是太忙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在意我的感受呢?”徐咏之心中想着这件事。
段美美俯身把坐在床上的徐咏之的头抱住了,徐咏之没有挣脱。
段美美的心砰砰地跳。
民间的说法是:
男人的头,女人的腰,不是两口子不能捞。
这么抱着徐咏之,就像是一对恩爱已久的夫妻一样。
其实远在金陵的夏小贵,心里也不好受。
看见喳喳灰带来的信,她心里明明白白地了解徐咏之的感受。
徐公子是巫师家庭长大的。
他是飘零的江湖之子,商人之子,他虽然读通了公羊,但不认同为了君主去杀人这件事的正义性。
小贵能理解,要劝开徐咏之,只能用对他重要的人来劝他。
于是小贵回了两封信,一封信冷淡而客气,让徐公子慢慢习惯。
另外一封信写给段美美,让段美美去劝徐公子,用柴皇帝和赵大哥去劝他。
“喳喳灰,先去找段美美,然后再送信给徐公子。”
喳喳灰载着信飞远。
小贵暗自叹气。
“这个傻子,会明白这份苦心吗?”
段美美看到信,开始有点惊讶,后来理解到这是小贵的好意,一下子就明白了。
“也罢。”
她敲开徐咏之的门,劝解他,拥抱他
还亲吻了他。
陈小幻的某一封短信里说得对:
“这么多人帮你,不要再失手了。”
段美美紧紧抱住徐咏之。
她解开他的衣服,也解开自己的衣服。
窸窸窣窣地弄了半天。
“算了吧。”徐咏之沮丧地说。
段美美一声长叹。
“对不起啊,”徐咏之说,“我可能真的不行。”
“是只跟我不行。”段美美说。
“对不起,好像跟所有女子都不行。”徐咏之沮丧地说。
“跟李连翘可以。”段美美说。
“就是那之后不行的。”徐咏之说。
“但是跟小贵可以。”段美美说。
“对”
徐咏之想要说“对不起”,但是猛然想起李连翘说过的那句话。
“最恨你们男人说对不起,用一个歉意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你。”
徐咏之生生把这句“对不起”收起来了。
“我也很纳闷,小贵,好像是个例外。”
“是我命苦,不怪别人。”
段美美穿好衣服,推门出去了。
这句话其实最伤人了。
徐咏之叹了口气,明天要不要找徐太岳看看脉呢?
算了,这事儿怎么跟那老头提呢
明天自己翻翻医书,找个古方试试吧。
段美美刚回到自己的房间,窗外陈小幻的黑鸟儿就来了。
“搞定徐公子没有呀?估计还没有吧。要我看呢,这个人可能是被吓坏了。我倒是认识一位高人,有类似的偏方,如果有兴趣,明天一早骑马去嵩山吧,把这个字条给他,他会帮你解决你的问题的。”
妈呀,三百多里地呢。段美美琢磨了一下,就自己那个骑术接着往下看。
“我会给你安排一匹好马,还有,那匹马以后就是你的了。”
“这个姑娘,真的是精灵古怪呀。”段美美又看了看陈小幻的字条。
想起了她和自己在山居客栈门外的争吵。
“这姑娘还真帮忙。”
她睡了,睡得很沉。
梦里的她和徐咏之拜了天地,到了入洞房的时候,徐咏之兴奋满满。
“快进屋!”梦里的徐咏之兴冲冲地说。
洞房的门锁着,段美美掏出一大串钥匙。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这个还不是
终于找到了,但这个锁就是打不开。
眼睁睁看着那只钥匙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软,最后就像一条魔芋一样无法开门了
一着急,人就醒了。
没有什么徐公子,被自己睡梦中踢开的衾被,已经在秋寒当中变得冰冷。
院门口传来一阵有力的马嘶声。
“那匹马,果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