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男人的哭声,不是女子,不是太监。
嗓门大得有点夸张。
事情要坏!
徐咏之赶紧迈步冲进寝宫门去。
进门就差点踩进一地的血里。
地上七扭八歪地倒着一堆的宫女,太监……
在他全力和怪兽搏斗的时候,有人在皇上的寝宫里大开杀戒了。
赵匡义跪在皇上的床边,正在放声嚎啕。
“陛下哎!哎咳咳咳!”
官场上,该笑要笑,该哭要哭;不会哭,不会笑,做官肯定瞎胡闹。
领导讲了笑话,就要笑。
笑不出来,可以前后摆动身体,击掌、拍大腿,拍身边人的肩膀和后背。
有老领导死了,参加追悼会,那就要哭。
哭不出来,可以捂住鼻子和嘴,可以捶打胸口。
人类有各种各样的替代动作,礼节性地去替代真正的痛苦和欢乐。
赵匡义的干嚎,就是其中一种。
雷嵩跪在台阶下,脸色蜡黄,一言不发。
“指挥使,这是……”
雷嵩什么都没有说。
徐咏之觉得他可能是被震惊到,或者是被巨大的悲伤击倒了。
能力强大、性格强悍的柴荣,是东京城乃至于整个大周的太阳。
他散发着光和热,让这个时代向前奔走,而不是向后走向黑暗和沉沦。
这个人存在,东京城就用永远稳定和繁荣下去。
现在,柴荣死了!
那个曾经和小贵交心,曾经亲自提拔自己的睿智皇帝,就这么死了!
他的太子柴宗训才七岁!
未来会怎么样?
所有的人心里都是问号。
赵匡义的词儿一套一套的:“陛下,您走了,我们就活不成了哎!”
浮夸!徐咏之内心一股嫌弃感油然而生。
徐咏之走到赵匡义身边,先跪倒对着床上的柴荣行了君臣之礼。
接下来,徐咏之轻声对赵匡义说:
“二将军,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我知道……”
“有第二个刺客吗?”徐咏之问。
“有!一个暗影,快极了!”赵匡义赶紧抓住他,说当时的情景。
“您别急着跟我说,我们几个,都是大哥(赵匡胤)的人,现在宫人死绝,只有您知道是怎么回事,您得赶紧去请王大人和范大人,文官们如果怀疑到大哥头上,就麻烦了。”
“有理!”赵匡义连连点头。
“您去请大哥进来,让雷嵩去给宰相们送信!”徐咏之说。
“对,雷嵩你快去!徐咏之,你看好这儿!”赵二挣扎起来,和雷嵩一起跑出去了。
徐咏之仔细看了看这个血案现场。
惨不忍睹四个字,说的就是这种场面。
五个宫女,四个被尖锐的武器捅穿了心口,一个被剑切了一个袈裟斩,斜肩带背砍成了两段。
四个太监有两个被从后心捅入,两个则被捅穿了喉头。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这个人趁着怪兽打破结界的时候,趁机把传送门开进了寝宫,又在一刹那之间连杀九人……
不,是十人。
还有柴荣呢。
徐咏之过去看见柴荣的脸,他死在龙床上,身上披着龙袍,显然是休息状态的时候被刺的。
柴荣没有武器,他的刀剑在架子上。
没有搏斗。
致命伤口在心脏上,看得出皇上啥也没说,就被刺客捅死了。
伤口很窄,是剑造成的。
帐子上有血迹,杀人者在床边振了血,这是防止把血带进刀鞘的方式。
徐咏之沉吟了一会儿,心里大概有数,但仍然有很多不解之谜。
一会儿,赵匡胤、石守信、张永德和王溥、范质等一帮文官来到了宫门外,齐刷刷下拜。
“先不要举哀,我们五个人进去。”
赵匡胤把石守信、张永德和王溥、范质拉进了寝宫。
不知道谁见过凶杀案现场。
大多数人都会出去吐一地的。
血、内脏都散发着腥臭,有的人临死的时候还会大小便失禁,那气味也实在吓人,在游戏、电影里,主角可以肆无忌惮地翻动死尸,搜刮战利品,现实当中,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到横死的尸体,都会浑身发颤。
两个文官差点就吐了出来,用袖子掩住脸,走到龙床前。
几个武将都见过血流漂杵的大场面,但看见这种宫廷里的惨剧,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赵匡胤看看尸体,知道柴荣没有受什么大罪。
这位提拔、任用自己的兄长、大哥,能够改变天下的拯救者,就这么死了。
赵匡胤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这个眼泪是真心的。
男人的交情无不如此。
就算你已经习惯了自己挑起重担,看到自己的引路人离开,你也会立刻哭得像个孩子,接下来,全世界都要指望你,你就要担起很多很多东西了。
赵匡胤压住自己的情绪,扭头看看三个手下:
“谁在场?”
没人知道该怎么回。
“咏之?”
先问徐咏之,他的级别最低。
“属下在和巨怪交战,杀死巨怪之后进宫请安,听见都指挥使(也就是赵二)痛哭,此时陛下已经崩了。”
“雷嵩?”
“属下在和巨怪交战,情知不敌,于是来请陛下移驾武备库躲避,没想到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刺杀了陛下。”雷嵩匍匐在地,不安地说。
“匡义?”赵匡胤的脸色非常难看。
“属下守卫宫门,未曾进入,忽然听见殿内有搏斗的声音,赶紧进攻请安,此时一个黑影夺门而出,殿内杀死者甚众,属下来到龙床前,见陛下已经驾崩了……”
赵匡义一脸倒霉模样。
赵匡胤看着就觉得恨得慌。
他一脚把老二踢倒在地。
“饭桶!”
一顿脚尖都踢在赵匡义的后背上。
“点检!”张永德拦住了他。
“这种事,二将军也想不到的。”石守信也说。
张永德石守信这么一拦,赵匡胤也就不踢了。
弟弟毕竟是亲的,而且这种身怀巫术者的袭击,本来就没办法责怪任何一个普通人。
徐咏之看在眼里,大哥英明。
“饭桶”两个字,就说明大哥没有准备严办赵匡义,这个时候如果惩罚自己人去讨好对手,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想杀赵二很容易,只要有人来一句“该当何罪”,赵二和雷嵩都得死,徐咏之也得刺配沙门岛。
“饭桶、笨蛋、呆子”,这都是爱称,意思就是“你能力不行,我该拿你咋办呢?”
赵匡胤看了看,衣架上有一件龙袍,柴荣替换用的。
他一把就扯了下来。
又把柴荣的剑拿了过来。
“都跟我走。”
王大人和范大人都被这股气势震慑住了。
张永德还是老样子,跟高平之战一样,不知不觉就接受了赵匡胤指挥,石守信是赵匡胤的义社兄弟,自然也跟着同去。
百官聚集在符皇后的寝宫门外。
“臣赵匡胤参加见皇后娘娘!”
小符皇后带着七岁的太子柴宗训在宫里。
小符皇后是太子的小姨。
柴宗训是柴荣和她姐姐大符皇后的儿子,在姐姐死前,担心别的人做皇后会对孩子不好,于是让柴荣娶了自己的妹妹。
这是皇家常见的事,南唐后主李煜,后来在大周后身故之后,也是娶了小姨子为继后。
符皇后可是将门虎女,娘家爸爸是符彦卿,在天雄军当节度使,执掌一方兵权,有这么一个厉害姥爷,谁想要篡柴宗训的位,都要掂量掂量。
当然了,历史上姥爷本身就是重要的篡位者,比如隋文帝杨坚、新朝皇帝王莽,都是从外孙手里夺下了天下。
小符后出来受了百官的礼,赵匡胤把大人的龙袍,披在了柴宗训的身上,又把剑给他佩上。
“万岁!万万岁!”
百官都拜倒在地。
七岁的柴宗训看着这些大胡子、长胡子、白胡子,一头雾水。
小符皇后眼泪刷刷的。
她知道柴荣死了,尽管她明白这一天早晚要来,但是最近柴荣病情的好转,确实给了她一点希望。
皇后拿出了柴荣的遗诏。
符皇后听政,王溥和范质辅政,赵匡胤执掌禁军。
因为柴荣的久病,这个国家早就准备好了应对柴荣的死亡,只是他前一阵的回光返照,才让整个国家都忙于出兵、征讨。
就在百官纷纷去拜见新皇帝的时候,徐咏之负责守卫大行皇帝的尸体,至少不能让什么阿猫阿狗过来给挠一下吧。
柴荣英雄一世,死后却只有这么一个指挥使照看尸体,未免有点冷清。
这时他听见旁边的一个衣箱里,有人轻声啜泣。
“谁?”
徐咏之拔出赵二的剑(他的剑被拍弯了),看着那个箱子。
他一把掀开了箱子盖。
里面蹲坐着一个女孩,不是别人,正是宫里的医女巧姐。
“徐公子!”
徐咏之曾经拜访过小贵的馆驿,那时候和巧姐见过一面。
“你一直在里面?”
“是。”
“你听见什么了?”
“陛下的死,有蹊跷。”巧姐说。
“等会儿,不能在这儿说。”徐咏之看看外面。
徐咏之看看外面,清理尸体的士兵已经过来了。
把她当做死尸运出去?把她堂而皇之地带出去?难道要带进来一个杀了宫女换巧姐出去?不行,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手上有三万六千个法子,但做事却根本使不出坏招来,这就是我们的徐公子。
“你在想什么呢?”巧姐看他脸色阴晴不定。
“我在想怎么带你出去。”
“不用你带!”
巧姐迈出箱子,“我自有办法,你告诉我地址,我晚上去找你。”
“鲍家巷四十三号。”徐咏之报上自己宅院的所在。
巧姐出门正好撞见一帮士兵,这些人正要问他,她就先声夺人。
“尸体要摆好,全身都要盖住,尤其是宫女,事关皇家的体面!”她训斥着。
别人看她衣着,知道她是医女。
“太医院和仵作还要验看,他们的身上的东西,一点也不要碰!”巧姐继续发号施令。
“大姐,我们晓得!”士兵们答应着。
“血迹要清理干净,用碱水!”巧姐边说话边往外走。
她刚刚走到宫门外,看见赵匡义正在看着他。
那是一双锐利的,鹰隼一样的眼睛。
巧姐打了一个颤,赶紧匆匆离开了。
此时的天色已经大黑,她看看自己灯火下面的影子,才发现自己在浑身发颤。
巧姐不断地骂自己。
“笨蛋,你居然在害怕!”
巧姐不为听见的那场劫难害怕,也不为自己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害怕。
她却为赵匡义的眼睛害怕。
这个男人可不仅仅是一个大将的弟弟,他的眼神里,总有一种琢磨不透的东西。
清理完尸体,赵匡胤、王溥、范质、太医、史官回到了寝宫,他们要连夜商量一件事,怎么去记录柴荣驾崩这件事。
关于这种事,可选的有四个版本:
A.大周皇帝被怪兽吓死。
B.大周皇帝被刺客扎心而死。
C.大周皇帝麻风病全身溃烂而死。
D.大周皇帝病情加重而死。
这么一个英明神武的好皇帝,我们当然应该选D了。
大家有了这个共识,那就形成一个决议吧。
怪兽尸体被交给徐咏之处理,两个要求:
1.无害化
不能让它再活过来,不能污染水和土地。
2.研究一下
看看这种东西怎么做出来的,能不能学习一下这种技术。
徐咏之干净利索,让人把怪兽运上车,送到城南化人场,亲自点一把火烧了。
至于研究,就说“搞不明白”。
绝对不能用这种没人性的武器。
烧完怪兽,月亮已经老高了。
徐咏之回到住处,去看霍一尊。
老霍之前被段美美搀扶回来,正在床上休息。
“少爷,你一切平安就好。”
段美美看见徐咏之的眼光闪烁,很不自然。
“你已经尽力了。”
“我们都已经尽力了。”
段美美想要抱他,但是他把美美推开了。
“很多血,先别抱。”
“我烧了洗澡水,这就给你提上去。”段美美说。
“别,我自己来。”
倒好洗澡水,徐咏之把衣服一股脑扔了,上面有人血、怪兽的口水,化人场的灰尘……
他坐在浴桶里,哗哗哗地擦洗着身体,想着巧姐的那番话。
巧姐是小贵的人。
她忠于的到底是南唐,还是小贵呢?
是她杀害了陛下吗?不像,如果巧姐有那样的身手,小贵不会看不出来。
那她说的蹊跷,难道是……
他不敢往下想了,只觉得自己卷入了一场极大的阴谋。
突然他听见了动静,窗外有人。
一把明晃晃的刀刃出现在了窗外。
徐咏之顺手抄起木桶外的木头趿拉板,瞄准了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