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咏之看了看捆在营房里的奸细。

这个奸细的相貌很有特点：

五官极其普通、特别平面，面目也毫无动人之处。

你看见这样的一张脸，只会感叹一句，毫无“生动”可言。

你不会厌恶它、不会觉得丑，你只会觉得它让你提不起精神来，连厌恶的情感都无法产生。

徐咏之好像突然就有了一种感觉，它和死灵役的某种感觉有相合之处。

而当这张脸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好像金属摩擦一般，看着这样的一张脸在开口说话，你会觉得一种无趣油然而生就像白屏幕上的那些噪点。

“你真的想知道吗？”奸细用这个讨厌的声音说道。

徐咏之心念一动，想起了“无面人”的传说。

他紧走两步，抓起一支弩箭，对准了那个奸细的锁骨，狠狠地刺了下去。

弩箭一下就刺穿了奸细的锁骨，暗黑色的血液，从伤口中流了下来。

段美美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别这么折磨他！”

我们的段姑娘，总是首先想到的是善良。

但是她立刻就看见了这个血液的颜色。

跟那个伤害过她的黏土人的血一模一样。

这不是普通人的血液。

徐咏之不是折磨他，他穿的是这个人，不，也不知道他还是不是人，这个东西的琵琶骨。

奸细闷哼了一声：“哈哈哈，好徐矜，是本座低估你了。”

“阿守，拿铁链来。得臣，派人拿我的令去请一尊叔。”徐咏之吩咐道。

段梓守赶紧出门去拿铁链，一会儿他拿了铁链过来，帮着徐咏之把那奸细的琵琶骨穿了，徐咏之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霍一尊赶到军营，进屋一看绑着的这个奸细，大吃了一惊。

他赶紧施术封住了这奸细的眼、鼻和耳，才开口说话。

“大人，你从哪里得到这个家伙？”霍一尊压低了嗓门问。

“他潜入了我的军营，造谣生事，几乎酿成了兵变，”徐咏之说，“幸好娘子心念一动，把所有营地里的人关了禁闭，我才拿住了他。”

“这东西出现，情况只怕不妙。”霍一尊说。

“这东西？”段梓守看看奸细，“怎么看它也不是个东西，虽然丑了点，但应该是个人。”

“你怎么知道是个人？”阿脆看着他说。

“有眉目鼻口耳，五官七窍，就应该是人。”段梓守说。

“那不对，猴子也有五官七窍，但它就不是人。”阿脆说。

“有五官七窍，但是没毛，应该就是人。”段梓守又说。

“也不对，”阿脆闻了闻那个奸细，“它身上确实不是人的气味，而是有一种古老泥土的气味，爹，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霍一尊脸色凝重：“阿脆你的判断很准，它不是人。”

他转向徐咏之：“大人，这个家伙是一类非人。”

“飞人？”段梓守看看奸细，“没翅膀，也羽毛，也没有穿斗篷，他怎么飞呢？”

“不是那个飞人，阿守，”徐咏之说，“非，就是否定的意思，这个家伙像人，但不是人。”

“大人说得对，”霍一尊跟大家解释道，“这是七种有智慧、开口能言，但又不是人类的生物之一，我们巫师一般会称呼它为无面。”

“无面？”李守节充满了好奇，“难怪长得像一张白板。”

“李公子，你看这张脸有没有一种特别无聊、甚至觉得懒洋洋的感觉？”霍一尊问李守节。

“对对对，特别明显！”李守节说。

“无面是一种非常古老的非人，他们的力量来源，是传说中的神兽帝江。”霍一尊说。

李守节听说过这个名字：“帝江？山海经上说是一个没有五官，像布口袋一样的鸟儿？”

“那本书的记录有问题，帝江更像是一条没有五官的大蛇，它其实就是混沌，也就是盘古开天地之前存在的那个巨神。”

“传说当中，是倏、忽两位神给混沌凿开了眉目鼻口耳，混沌却因此而死，但是也因为他这么一死，时间和空间，才得以出现。”霍一尊说。

“时间出现之前的事情吗”段美美居然有几分神往。

“混沌死后，它的尸体散落成许多种神兽或者非人，其中有些东西，就带有混沌本来的属性，无面就是如此，它的五官几乎全无特色，但却因此能够学习和模仿各种人。”霍一尊说。

“大多数的无面都是一些无害的家伙，有些淘气的，会去骚扰、吓唬人类，人类无法理解，就归咎于狐狸，其实很多是无面干的，也有些堕落的巫师会和无面勾结在一起。”霍一尊说。

“巫师们跟无面在一起？他们跟这种怪物在一起有什么好处呢？”段美美问。

“嘿，说起来羞耻得很呀，不过想想看，你喜欢哪个人，又不能得到她，现在去抓一个无面，让它做你的奴仆，就可以尝试着去模仿那个人，最后甚至能以假乱真，对很多巫师来说，还是有诱惑力的。”霍一尊说。

“说到底还是一个情字。”李守节叹息道。

“人类真是想不开啊。”阿脆也叹气说。

“无面跟巫师接触之后，逐渐变得更强大了，一些无面会摆脱巫师的控制，还有一些，则是被恶巫师派出去做坏事。”霍一尊说。

“他们会被发现吗？”段美美问。

“刚开始模仿人类的时候，无面非常笨拙，说话做事幼稚愚蠢，但后来就会逐渐变得严谨而强大到能够替代被模仿的人之后，他们就会杀死本主，顶替那个人的身份，接管那个人的财富、妻子、奴婢、军队甚至，国家”霍一尊说。

“太可怕了，”段美美喃喃地说，想一想这个怪物可能会变成徐咏之的样子和自己过日子，她就觉得一阵恶心。

“它这次看起来是带着任务来的，最终瞄准的应该是大人，它这次似乎准备挑选李公子下手，变成李公子，是个聪明主意。”霍一尊说。

“为什么变成小李哥会是个聪明主意？”段梓守问。

“它不能选有特殊本领的人，比如要顶替我，它就要会更多的巫术，要顶替阿守你，那就要有特别大的力气，它都是做不到的。”

“有道理！”

“它不能选择和大人太亲近的人，想要变成夫人这样亲近的人，大人能够辨认出来。”

“李公子是副将，有机会接触大人，趁机下手，但又不是朝夕相处，远近合适。”

“所以，我看这个无面要么已经修炼百年，已经成了人精，要么就是背后有人指点，这个人熟悉大人的一切，也对我们这个队伍有很深的了解。”霍一尊说。

“看起来又是那个恶女人。”段美美攥紧了拳头。

“我小时候听我娘讲过无面人的故事，是当民间故事说的，”徐咏之说，“所以觉得它可能是之后，我就穿了它的琵琶骨，希望能有效果。”

“有效果，”霍一尊说，“穿了它就不能再变化了。”

“这东西有什么用吗？”段美美指指那个无面，“直接用火烧死，还是可以炼丹用？”

“巫师一般不杀非人，除非他们犯了大罪，这也是我们对混沌之神的敬意。我们可以审审这个家伙，看看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霍一尊说。

“好，就这么干。”徐咏之说。

“我会解开这个家伙的耳朵和嘴，眼睛不解开了，你们尽量别说话，如果要说话，也尽量不要用自己本来的声音，不要让它观察我们太多。”霍一尊解释道。

他解开了无面的耳、嘴的束缚。

“你的名字？”霍一尊用一种充满了威严的声音发问。

“我要知道是谁在问？”无面的回答非常无礼。

“萨满中的萨满，侍奉山鬼娘娘的巫师。”霍一尊用词非常谨慎，这像是一种宗教的语言。

“我要知道巫师你的名字，我只服从强者。”无面说。

“霍家的嫡系子孙，无面，报上你的名字，不然我会收你去炼丹。”霍一尊的语气充满了威胁。

“无面听从吩咐，无面的名字是江湖川，强大的巫师，无面会原本回答你的一切问题。”无面说。

他们自认是帝江的子孙，所以往往使用这样的姓氏。

“谁派你来的？”

“山鬼娘娘的女巫。”

“名字？”

“上官李氏。”

霍一尊点点头，没错，就是李连翘，上官是李连翘前夫的姓氏。

“她让你来做什么？”

“顶替他的副将，趁机对他下手。”

“杀徐咏之是吗？”

“不，把他活着带走。”

“她还有别的无面么？”

“没有了。”

“她有没有号令其他的神兽或者非人？”

“有。”

“多少？”

“很多。”

霍一尊眉头紧皱，这不是好兆头。

“你以前害过多少人？”

“五个吧。”

“你还真胆大。”

“他们才胆大，我变成美女狡童，他们却还是上敢着贴上来对付我。”

“你是说你杀的人都是咎由自取吗？”

“无面的意思是，无面手上没有无辜的人命。”

“无面，你的名字在我这里，你知道这件事的意义对吧。”

“知道，你可以号令我，也可以随时诛灭我。”

“穿了琵琶骨，也废了你百年道行，去深山修炼，不可以再出来害人了。”

“无面遵命。”

霍一尊拔出了它的铁链。

“伟大的巫师，两个世界之间的墙，似乎要融化了，你最好早做准备。”

无面单膝跪地，出门去了。

“这行吗？”段美美问霍一尊。

“他们虽然善于模仿和欺诈，但是服从强者，被李连翘制服，就会服从李连翘，被大人制服，就再也不敢跟大人作对了，而且霍家巫师的话，他不敢不从。”霍一尊说。

“一尊叔，”徐咏之问道，“两个世界之间的墙，是什么意思？”

“这话说来话长，不过很值得解释一下。”霍一尊说。

“大人，你从小读诗书，诗书里，为什么从来没有提到过巫师、巫术、龙这些记载？”霍一尊问徐咏之。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没见过，也就不谈论。”

“没错，民间一直都有关于巫术、神、龙之类的传说，但是大多数人都没见过，就是因为在黄帝打败蚩尤之后，大多数的神祗，都已经进入了神话世界了。”

“佛教管现在我们的这个世界叫娑婆世界，我们就借用这个称呼吧，娑婆世界是一个低魔世界，巫师、一些非人和偶尔出现的龙，是仅存的神秘力量。”

“神话世界里，这些东西是主流，两个世界并不交汇，所以孔子见不到巫术。”

“但是最近确实出现了很多迹象，证明了两个世界之间有许多打通的地方。”

“比如小朵的混沌之力、田蔻蔻发现了龙、比如夫人发现了龙穴，比如黏土术的出现，比如无面的出现，无面说还有别的非人和神兽听从李连翘的调遣，说明她可能真的使用了一些禁术。”

“这不是很热闹吗？”段梓守说。

“这很危险，”徐咏之说，“非人和神兽是不守巫师的规则的，他们会破坏这个世界的规则，过去强大的骑士、投石机和战船，在神兽面前可能不值得一看，最后，娑婆世界必然会崩塌和魔化。”

“大人说得对，国家、朝廷、商业、宗法都会崩溃，当年山鬼娘娘留巫师在娑婆世界，其实就是为了防备这个局面的，所以李连翘开始勾引外部势力进入娑婆世界的话，巫师时代可能就敲响了丧钟。”霍一尊说。

“爹，可能是娑婆世界变成巫师世界、非人世界呀。”阿脆说。

“爹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的，有尊严的巫师都不会放任这件事发生的。”霍一尊的语气当中有点哀伤。

“素人和巫师并存的时代，可能到大宋就要结束了，而这个赢家，必然是素人。”

段美美看看霍一尊，觉得不能让他沉浸在这种忧伤的情绪里，赶紧开口提到另一件事：

“军营一定不会是李连翘的主攻方向，她一定还有别的招数，会在哪里，会是什么，我们得一起想一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