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元年的冬天,大宋平安无事。
徐咏之带着大家给霍一尊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葬礼,田大榜和霍湘也都来了,霍一尊的遗骸被像一个巫师那样装坛,深埋在东京城外的一处风水宝地。
宋初的人们,还不习惯于像今天的许多农村一样,一身白出大殡,请唱戏的,吃三天流水席——刚刚经历了五代的丧乱,人们对死亡并不陌生,也没有特别郑重,开始使劲给死者花钱,那是逐渐承平之后的风格。
巫师们对死亡和素人不同,有一种哀怨的避讳,一个巫师倘若没有活到七十岁就死掉了,大家就都觉得他早死,会远远地避开他,除了亲友,不会有人参加早死者的葬礼。
但是山字堂的人们不同,他们早就脱离了普通民间对死亡的迷信,又不会像巫师那样,对大限的到来,有着极度的恐慌。
阿脆作为霍一尊的女儿,答谢了大家,没有那么多的哭天抹泪,没有那么多的嚎啕啜泣,每个人都知道敌人是谁,每个人也都知道,这笔账该去找谁算。
安葬完霍一尊,田大榜、霍湘和田蔻蔻回家,蔻蔻平时仍然住在渝州的家里,遇事就来。
小贵也先回了金陵城,也该回去跟李煜复命了,这几个月一直在外面跑。
送走了要走的人,徐咏之把段美美、张欢师父、徐太实、李嗣归和陈小幻叫到了一起。
新家还没有盖好,仍然是那所山字堂的宅院。
怜怜把炭火在客厅里摆好,自己无声地退了出去,把门关好。
“太后的身体不太好。”徐咏之开门见山。
“什么病?”李嗣归一下子就明白这是个大事。
“消渴。”徐咏之说。
“多喝热水呀!”张道长一脸不解。
这个人剑术通神,但对医药方面,比山字堂的人们可是差得远了。
“这个不好治。”徐太实说。
“这病得饿着点,但又不能饿垮了身体,调养起来实在是太难了。”段美美说。
“这病忌甜甘肥腻,要吃粗粮,但皇宫内院,老太太又是一个热爱美食的人,谈何容易呢。”徐咏之说。
“我去!”段美美说。
“你怎么骂人呢?”徐咏之说。
“不是,我说我去宫里陪着。”段美美说。
“陪着?”徐咏之吃了一惊。
“你希望老盟娘能康复对吧。”段美美说。
“对,老太太必须长寿。”徐咏之说。
“那好,我去给她做饭,她喜欢我,让她跟着我吃,身体能养好。”段美美说。
徐咏之刚才还在发愁的事情,居然被段美美迎刃而解了,把段美美放在老太后身边,老太后更安全,自己也会更安全。
“那你们夫妻俩不见面……”徐太实也是颇为踌躇,提出了这个事。
“让老太太形成好的饮食习惯,有一年功夫,足够了。”段美美说。
“为什么我们非要老太后健康?这个老太太的身体,真的这么重要么?”陈小幻有点不解地说。
“非常重要。”
徐咏之点点头,他知道陈小幻对宫里和赵家的事情没有那么熟悉,现在霍一尊不在了,田蔻蔻也不总在东京,很多事情,就要和这个师妹商量了。
“大哥是皇帝,但他并非天生是皇帝,他首先是一个孝子、一个兄长,而后才成为将军和皇帝,如果老太后任性孤行,要挟逼迫大哥,大哥也会很麻烦。”
“老盟娘想要晋王当皇太弟,做这个国家的储君,这会让大哥非常为难,也会让朝廷陷入分裂,最后要么是官家出手制裁晋王,要么是晋王动手反了官家,天下又会陷入大乱。”
“我给大哥的计划,就是把大皇子德昭殿下送到老太后身边去,每天下学,就让孩子去奶奶那边写作业,奶奶愿意对儿子指手画脚,其实主要是孤独,觉得自己老了,说话不算数,送孙子过去给她管,她的感受就能好一点。”徐咏之说。
“真是个妙招,”李嗣归说,“晋王能讨老太太的欢心,就是因为他的青年时代一直在家,陪着老太太,老太太就偏疼他多一点,就想着让他也当一任皇帝,但是如果老太太对孙子的感情更深……”
“明白了,”陈小幻点点头,“师兄考虑的周到。”
“这个男人温柔得很,你看他,从来不会干离间别人骨肉手足的事,出手都是这种甜蜜套路。”段美美嘴上是嗔怪,其实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得意。
“没错,要是我,肯定就对皇帝说了,你弟弟要反你,把他发配去沧州好了……”张欢说。
“师父也是慈悲为怀,真正的许多阴谋家,会直接要晋王的命,晋王能活到今天,多亏有个佛一样的好哥哥。”徐咏之说。
没错,杀掉赵光义,其实就是赵普赵则平的建议。
之前赵匡胤接到了段美美通过徐咏之送来的信儿,就招来赵普密谈。
赵普的话就很简单:趁着晋王羽翼没有丰满,杀了他算了。
杀个把兄弟不会让自己成为一个怀皇帝,不信你看看唐太宗李世民。
这个建议一提,赵匡胤就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再也别说这样的话了,则平,朕当你是兄弟,老二是朕的亲兄弟,你不要劝朕做这种杀害兄弟的事。李世民杀兄弟是为了自保,但没有李世民的窘迫,手握大权还对兄弟下手,那就是秦二世、隋炀帝了。”
别看赵匡胤读书读得晚,他明理这方面,比很多大儒都要厉害。
杀晋王这件事,赵普就不敢再提了。
徐咏之的计策,对赵匡胤的脾气,赵匡胤觉得徐咏之是个君子,用的招数、给的建议,都是堂堂之阵,但是赵普不这么想,赵普觉得徐咏之就是讨好赵匡胤,爱惜自己的羽毛,不愿意弄脏自己的手,一个大臣就应该像赵普一样,敢于说最可怕的话,供皇帝来选择。
“老太后如果能健康活十年,德昭就大了,那个时候有大人保着他,晋王也不敢造次。”李嗣归说。
“消渴症活十年,有点难。”段美美愁容不展。
“你让老太太经常宣巧姐进去,让她多去给老太太做按摩,让她爷爷也进宫去治太后,她家的医术很独特,还是有些办法的。”徐咏之说。
“夫人不要担心,其实有两三年工夫,等到老太后和德昭的祖孙关系亲近了,她就会为孙子打算了。”李嗣归沉吟道。
“我这里有一个线索,也要大家商量一下。”段美美看见老太后的事情说定了,开始提二嫂子的事了。
“二嫂子最近在跟我打听她男人的行踪。”段美美说。
“哪个二嫂子?”徐咏之一脸诧异。
“你的晋王二哥的媳妇,符王妃。”段美美说。
“真是令人头疼的二哥,你继续说。”徐咏之说。
“晋王最近夜不归宿的情况很多,说是办公太晚,就在衙门外面的宅院宿了。二嫂子觉得不可信,就问我知道点什么没有。”段美美说。
“你怎么说的?”徐咏之问。
“我说,宅子我没进去过,但里面那个女人,只怕就是李连翘。”段美美说。
“那王妃怎么说?”徐咏之问。
“王妃问李连翘是谁。”段美美说。
“对了,她恐怕不知道。”徐咏之说。
“我就给她讲了这个女人各种杀人害人的恶行,这是一个怀疑闺蜜,都要挑断闺蜜脚筋的恶女人。”段美美说。
陈小幻看了看自己的双脚,这双脚到阴天下雨的时候还会疼痛,都是李连翘所赐。
“你这不得把王妃吓坏了?”徐太实问。
“她倒没有吓坏,她也是将门虎女,但她担心赵二,想要去抓李连翘,我说这个女人现在不敢在东京城作妖,就是因为有师父和小幻在镇着,你若送上门去厮打,就要被坏了性命了。”段美美说。
“说得好。”徐咏之点点头。
“她问我该怎么办,我就劝她,晋王现在是炙手可热的宗室大王,李连翘这种女人才会上赶着来贴他,倘若晋王去就藩……”段美美看了看徐咏之。
她有点拿不准。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她怕徐咏之发火。
“没有,这一招非常好,你临时被叫去,有这样高明的决断,我听着都欢喜。”徐咏之看看段美美。
“不懂就问,晋王就藩之后,又会如何呢?”张欢问李嗣归。
李嗣归笑呵呵地不言语。
“跟你讲了你也未必懂,就像我就不提跟老道你学剑法的事儿。”李嗣归心想。
“师父,开封府尹,五代以来一直都是王储的标配,所以官家封了晋王开封府,也有人怀疑,晋王就是官家默认的继承人,但是倘若晋王能够真的去山西当藩王,对抗北汉和契丹的话,一方面对他自己练习用兵打仗有好处,另一方面,他也就退出了皇位的竞争。如果王妃在老太太那里流露出想要去山西生活的愿望,老太后和官家一旦达成共识,晋王就非走不可了。”徐咏之解释道。
“这其实也是晋王避祸的法子,也是王妃能够夺回晋王的手段,去了那个地方,他对李连翘就没有那么高的价值了。”李嗣归说。
“此外,我也有一个私心,就是如果晋王离开了东京城,我希望……”段美美看看徐咏之,“我希望夫君你能够当上开封府尹。”
“傻话,那是储君。”徐咏之说。
“大人倒是不用谦虚,其实如果开封府尹能够由外姓担任最好,”李嗣归说,“官家也会很喜欢。”
“这件事议完了,我再说说桃花源的事情,征讨桃花源估计要到明年秋天,今年大军东征西讨,花钱不少。”徐咏之跟大家说。
确实,随着李筠和李重进的造反被大军平定,各州县都对这个姓赵新朝廷的威力明明白白地了解,再也没有人想要挑战东京汴梁了,但是一年用兵两次,也就是汴梁力量的极限,到明年冬天之前,赵匡胤都需要好好地让部队修整,充实一下库房。
“先进兄陈楷模被囚禁在了桃花源,这快一年我们都没法救他,现在就是两个渠道,第一是通过小幻的父母和爷爷,给余家施压,让他们不敢加害,二来就是我请了官家直接下旨给李煜,让他勒令李连翘优待陈楷模,不然就要问李煜的罪,旨意这两天应该就到了。”
“是到了,我哥哥让鸟已经送了一封信给我,说这两天突然允许他用非攻击性的法术了,他也没闲着,把监狱变了豪华客栈了,正在里面举办宴会呢,现在全监狱的犯人都是他的小弟。”陈小幻说。
“那就好,我一直很感激他的挺身而出,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们要做好一切准备,但是眼前的难关,就是攻略我们的老太后,我的这位老盟娘。”
“交给我了,我明天带着巧姐和孩子进宫去请安,就跟她提留下来陪她的事。”段美美说。
“我扮个丫鬟,跟你同去吧。”陈小幻说。
“我现在能保护自己的。”段美美说。
“咳,是我自己,想要去趟皇宫,见见世面。”陈小幻说。
段美美看了看陈小幻的眼神,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姑娘在避嫌呢。
夫人进了宫,她一个姑娘家还住在徐家就不好了。
“好呀,那我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