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和汴梁完全不一样。
杭州是精致的、美的、秀润的。
汴梁一切都是从权的,粗鲁而且随意。
大宋的东京皇城,从节度使衙门而来,最后就长成了一个宫殿群。
而杭州的吴越王宫就更加实用,虽然宫室不大,但是相当豪华。
外形看过去只能算平平,但是细看它的内饰,也许比汴梁的皇宫还要略胜一筹。
徐咏之也是第一次来杭州,他是参知政事,就是副相,还带着旨意过来,所以钱俶虽然是王爷,也绝对不敢大喇喇坐在殿上来见徐咏之,只能以同殿称臣的礼节来对待徐咏之。
徐咏之一身大红官衣,进来坐下,半晌却不见钱俶的踪迹。
七月底的杭州还非常湿热,坐了一会儿,不见钱王出来,饶是徐咏之涵养再好,也忍不住要去问问吴越的人了。
没想到宫里的两个內侍,都是闷葫芦,一问三不知。
“奇怪了,这半个时辰了,钱王踪迹不见,总不该是畏罪自杀了吧。”
徐咏之武功很好,足以自保,他不会担心钱王杀他,反而担心钱王把全家一杀,一把火点了库房宫室,那自己就只好去汴梁请罪了。
他耐着性子,一步步走进后宫,处处寂静,惟有花园里有人的声音。
“王爷!”他亮起嗓子叫道。
“你别过来!”钱俶在园子里答应道。
“别过来是什么意思?”徐咏之越来越担心钱俶要放火烧宫殿。
他用力撞开了花园的角门。
钱王和七八个內侍,正在一条小船上。
“快!划船。”钱俶看见徐咏之,大嚷一声。
他迷信,他真的相信如果见了徐咏之,人就会死掉。
“王爷,等等我!”徐咏之喊道。
他再看看周围,别说宫女,就连兵卒都没有一个。
这个花园里有一个巨大的水门,钱俶可以用这个水门通到外面的河里,最后划进钱塘江。
这一下要是让他走了,可就回不来了。
“钱王爷!”徐咏之嚷道,“回来接旨!”
钱俶是个快五十岁的黑胖子,嚷道:“门都没有!见过你的诸王都死了!”
徐咏之发现钱俶的眼睛上居然蒙着一条黑布。
“你现在蒙着眼睛,看不见我,听我说话总可以吧。”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钱俶心里太不安,就把一切割据藩王的死都归咎于徐咏之。
“别听他的废话,赶紧划船!”钱俶大声叫道。
所有的人都并力划桨,这江南人都是从小就会划船,这几个內侍显然也力气不弱,眼看着这船就往前走了七八丈。
徐咏之扯掉铁翅幞头,纵身提气,上树追赶。
但是前面就要进入大河,徐咏之眼看着没法追赶得上了。
他看看形势,往最高的大树上跳去。
借着树来起跳,尽量向最高的地方跳跃,有了高度之后,再向远处俯冲。
这一坠之势,要是寻常人说什么也要筋断骨折,但是他自然有妙计,落地的时候,用一个滚翻来卸去力道,这一滚,就落在了距离钱王七八尺的一座乌篷船上。
他还要跳跃,这时候钱俶已经执了竹篙,对准徐咏之捅来。
他当然扎不到徐咏之,但是这一竿,就破坏了徐咏之的连跳之势。
徐咏之被这一竿子打乱了就走,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大吼一声:“你看见我了!”
钱俶一愣之下,才发现自己已经撤下了眼睛上的布,确实看见了徐咏之,大叫一声,钻进船舱去了。
徐咏之在岸上又追了三里多地,却最终没有下手的机会,前面就是钱塘江的水面,他必须尽快登上钱王的船。
也就在这一刻,徐咏之看见了水面上的一个巨大的影子。
一艘海船,出现在了江面上,比徐咏之的巨型战舰林泉号甚至还要高上丈余。
“你别追了!”钱俶大嚷着对徐咏之说,“我上船了,土地、人口、军队我都交给朝廷,国王印信在我的寝宫里,我不负大宋,大宋也不要逼我!”
那边的巨舰上垂下绳索钩子,连上了钱俶的船,钱俶匆忙爬上巨舰,然后是內侍们,船上有兵将接着,有个看着像是大将模样的人,拿起了弓箭着徐咏之比划,被钱俶伸手按了下来。
要是一般人看见这个架势,自然就回去拿了印信复命了。
但是徐咏之不行,他得问清楚钱俶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不然就算钱俶走了,他也没法交代。
好徐矜,双手一用力,从脚下一艘船上扳下一块船板,用力打出,自己则用上轻功,踩了那一块船板,纵身跃上钱俶的小船,再抬脚踩顶棚,扒上了大船的船身,接下来的事情,会者不难,他爬上了甲板,对着钱俶做了一个揖。
“殿下……”
钱俶大叫一声,闭上眼睛。一群将士把他挡在了身后。
“徐大人,为什么要苦苦相逼呢?”钱王哆嗦着问。
“钱王爷,这话又从何说起啊。”徐咏之说。
“你杀了李筠、李重进、平了荆南,灭了金陵,还杀了李煜报仇,你已经名震江南了,我只是一个小角色,我把一切都交了,你就放过我吧……”钱俶说。
“王爷,当着自己的臣下这么求饶,真的可以吗?”徐咏之说。
“徐大人,您不要放线钓鱼,我不会上钩的,现在哪有什么我的臣下,我们都是赵官家的臣下,这些人过去是我的下属,现在是我的先生和伙计,我们只是想要扬帆出海,你就不要为难我们了吧。”钱俶说。
徐咏之看了看这艘大船,果然是出海上船的配置,虽然加了弩炮和弓箭,也是应付海盗之用。
“这样的船,还有多少?”徐咏之问道。
“就这一艘,你造过船的,应该知道,这样的船不好造,我只带走这艘船,船里也没有金银珠宝,都是丝绸、瓷器,我不跟赵官家争天下,就去吕宋琉球之类的地方,好好做做生意就好了。”钱俶说。
钱俶这话还真懂行。
徐咏之从小跑商,虽然海上的生意和他们家的生意不同,但是理论是差不多的,他也接触过这种海外老客。
中原的金银不多,你带着金银去海外,会吃大亏,倘若去扶桑、高丽,带铜钱最好,扶桑的银子价格划算,但是如果去吕宋、南洋,那就最好带丝绸和瓷器,这些东西不重,能装得更多,带去了西洋,那就是十倍之利。
“省省吧!”徐咏之说,“王爷,你不会觉得,这件事是你自己可以做主的吧。”
“这话怎么说?”钱俶吃了一惊。
“你把杭州交给了天子,但你总要回来上货,这么大的船,也只有杭州、泉州可以修理吧,你终究还要回来,这么不辞而别,天子心里是什么感受?”徐咏之说。
这话一说出来,钱俶心里咯噔一声。
他是真的害怕了,他去年修了保俶塔,也就是后世的雷峰塔,因为他不知道赵光义会怎么对付他,他怕死,也怕比死还要糟糕的侮辱,因此做了一艘大海船,想要逃离中原,不问世事,但是徐咏之这么一提醒,他才清醒了起来。
一个藩王,就算要跑路,也得皇帝允许你跑路,才能跑路呀。
“那徐大人觉得……”
“去见天子吧,无论如何,你都得亲口跟他说!”
“你提醒了我了,”钱俶叹了口气,“我是真的害怕了。”
他把手一挥,对着舵手发令:
“回码头去,换小船靠岸!”
旨意很简单,就是让钱俶进京面圣,当然了,钱俶也明白,去了就会被扣下,回不来了。
“钱王,不知道您何时动身啊?”徐咏之和气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