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抬头看他的时候,梁钰登时呼吸一窒,觉得那些什么酸腐诗书、情深戏文里写的“一眼万年”不过如此,骤起波澜,只在瞬间。
只是这小姑娘下一瞬便转头,惊叫了一声,“姐姐!”
姐姐?
他脑子乱得很,自然转不过来谁是她姐姐。没力气去看手臂上的伤,只感觉疼,胳膊有些热,伤口却凉,像是流血都流了出去。
不远处的好友都赶了过来,其中一位中书令家的王公子倒吸一口冷气,托住他手臂,道:“亦诚……你的伤!”
伤?他开始有些头晕了。感觉得真切的是那小姑娘在他怀里挣扎,大概是没看到他的伤,他不由一只手用力了些,受伤的左臂也环过来,低喃道:“别动……”
玉娆整个人都懵了。印象自己大概被人轻薄了,胡乱推了几把没推开,然后就感觉他抱着自己的手微微一松,两个人一齐倒了下去。
众人:“???”
“!”
“梁公子!”“公子!”
在这京城的街头发生斗殴事件,百姓早就退开,又拥成一团看,又害怕又好奇。场面大概是街中心一边一个素衣少女将一个男子追着打,下手之狠厉看得人遍体生寒。而另一边一个锦衣公子和一位姑娘热情相拥,一边鲜血溅地染红一小片白石砖地,然后两人双双跌倒,又被三五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小厮围住,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当羽林军副统领方段和几家的护卫家丁赶到的时候,韩湘雪已经将玉娆捂在了怀里,面色清冷,手中捏的长剑鲜血顺着剑刃一滴滴滑下。
在远方看到这情况,小统领眼皮一跳。等到赶到近前,那身形长挑的白衣少女似有所感,冷冷一抬眸,他一看清人是谁,登时目瞪口呆。
长长长长公主?怎么可能?殿下怎么可能在这里?可是公主常常出宫,他平日里半月能见七八回,绝对不可能认错,而且还有这把剑……那就更不能错了。
那她怀里的……
方段不敢再想。再往另一边看去,顿时咋舌。工部尚书二公子黄冺,兵部侍郎公子墨轩逸,中书令公子王佐衣,剩下的不看,倒在中间一身红衣的……
大学士之子、太傅侄子梁钰!
他震惊一瞬,然后才看到地上摊着的那个人。伤势很重,已经满身鲜血,睁着眼睛,手指微微抽搐,眼看就要断气了。
长公主……打的?
“皇亲国戚……”那一息尚存的人影忽然动了动,糊了鲜血的五官紧缩,面目狰狞起来,口中挤出微弱的气声,“以权压人……蒙冤,仗势欺人……”
瞧这倒像是要临死再反咬一口,方段没想到他还有力气说话,吓了一跳。而看清他雪白眼珠直直瞪着百姓的方向,想通他的用意,心中一凛。
不等他将提起的那口气喊出来,方段一眼瞥向白衣少女,见她神色淡冷,他出手快如闪电,借着几名羽林军身影的遮挡,蹲下身,伸手仿佛去探他鼻息,却半途一转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
男子瞪大了眼睛,努力抬起手想要打开他的手,含在舌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还不等他脸色完全涨红,对方手上一用力,扭断了他的脖子。
手上还带着他脖颈上的余温,方段抬手拂下他的眼皮,看看一边已经将场地围起来的羽林军,余光瞥见留出的空隙,淡淡蹙起眉头,仿佛疑惑不解般再度将手指送到他鼻下,少顷,忽然叹了口气。
“人死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起因也莫名其妙,人们未及反应过来,便出了命案。然而这地上的人并没有人认识,而持剑伤人的少女一身素衣,发结素缕,面覆轻纱作寻常打扮,看不出半点儿阴邪气,再加上一个娇俏的小姑娘和梁钰,众人完全被蒙在鼓里,不明所以。三三两两围着看,却憋不出什么斥责痛骂。
这话一出,隔在外圈的百姓一阵骚动。有人惊呼,“死了?”“我看也是,流了那么多血,不死才怪。”有人哼哼。有好事者扬声问:“统领大人,大人打算怎样处置这姑娘?”
方段站起身来,叹道:“天命难测,也是报应。”
众人:“???”
……
不得不说,是韩湘雪今日运气好,遇上了方段。
这样不明不白又混乱百出的场景,倘若丢给林迟,他的做法大概就是将围观百姓都赶走,将人都抓走问审。没有纰漏,却难免坊间流言四起。
而方段,却用几句意味含蓄、语意暧昧的话将此事一笔带过。
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姑娘日后保重”、“人贩子”、“杀父之仇”,几句下来,韩湘雪感觉周围民众的眼光都变得复杂、怜悯同情了许多。
然后,对话之后,被“监押”走的韩湘雪握着被放“独自归家”的玉娆的手,低声安慰。
“今日,多亏了方大人相助。”她伴着玉娆被一群宫女侍卫拥簇着往宫里去,停下脚步淡淡道了句谢。
“公主言重,本分而已。”
金乌沉没,夜色四合。
晨雪宫的寢殿里,韩湘雪斜倚在榻上,已洗沐更衣过,正看丹枝桂叶几个替她收拾行囊。
“诶,那个不要了。”她瞧着七巧将一只金玉流苏簪往匣子里收,忙道。
七巧手一顿,将簪子搁下,又从妆台上那只描金漆朱的妆奁里找出根紫金梅花簪,韩湘雪见了又道:“这个也不要。”
路过的清荷闻言同情看了七巧一眼,拎着沾湿的布巾去擦拭新赐下的甲冑。
另一边的秋叶便不为难。目睹七巧的情况后,她特地将挑选好的衣衫拿过来,以求不出差错。花样和颜色太过繁复的自然没选,平日所着的裙衫骑马作战不太合适,碰巧是前一阵子为冬猎准备的劲装最为合适。
韩湘雪看了点头,又对苦恼的七巧道:“挑素净些的,带上几支就行。”
丹枝收拾了一套结实些的茶具。组织几人将所有的东西都包好,她正打算出去看看,给公主找盅助眠的甜汤,就被韩湘雪叫住了。
“殿中可有素绸?”
“应该是有的。前些日子宫里裁被面,是领了份例送到绣纺的,今午后送来了剩的几尺余料,公主要做些什么吗?”
“嗯。绣个荷包给玉娆。”
“现在?殿下,天色晚了,您明日还要早起,荷包的话,不如奴婢……”
她温和一笑,“不用,我自己来做,给她留个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