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尘埃里所有的心事,都能变成天上的星辰,
指引他们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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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渐以其高峻,故而能望其旷远,视线便不再受雪花的遮蔽。弱水上的景状万象纷呈,看得人眼花缭乱,却并不觉得饥寒。
旭澈揉了揉眼睛,低低问道:“毗莎奴,那些真的不是蜃景吗?”
毗莎奴微敛眸光,眼睛的颜色闪烁了数下,于凌厉的血红和淡静的墨黑之间极速变幻,诡异非常,她的修灵境界可谓深不可测。直到旭澈抬头交汇上她的眼神,她才让眼睛恢复了以往的冰绿色。
“当然不是。”毗莎奴笑容寡淡,声音平静地道,“三千弱水如同一面能够折射现在的映天镜,诸天的所有表象,我们都能通过它实时看到的。”
旭澈不解:“这弱水也没什么特别的啊,为何跟诸天有如此紧密的联系?”
“你听说过‘无限瞳视’吗?”
旭澈摇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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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莎奴盘坐在雪地上,示意旭澈偎依在她的怀里,她便将云袖盖在了他的身上,薄唇轻启,而娓娓道来:
“这是神族的修灵者臻至绝天圣境,才能修炼成的绝技。亿万星辰的光泽皆由各界修灵者的灵影汇聚而成,世间更游离着无数尚未升天的灵影,而神族以幻影术顶层灵技,便可操纵所有的灵影,灵影便会成为他的眼睛,上至浩瀚星河,下至虚影苍尘,他们之所见,有‘无限瞳视’者,皆可窥见。”
“这样的幻影师岂不是很厉害?”
“对,他们是超神的存在。”毗莎奴的嘴唇全无血色,如两片梨花在微微颤动,足见律动的凄美,“古往今来,能练成此技者,仅一人而已。”
旭澈眸光发亮,抬头问道:“是谁?”
“她是世间第一尊神,舒飖。”
“她跟这座大雪山有什么关系?”
“这里是舒飖的归寂之所,她死之后便化成了这汪无垠的弱水,隔绝生者,只收割世间强大的邪魂。”
“那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旭澈又将话题扯到了他最想知道的事情上。当时他何曾会想到,毗莎奴竟是世间第二位修炼出了“无限瞳视”的绝顶高手。
毗莎奴撇了撇嘴,低下眉来,痴痴笑道:“可能,可能你也是邪魂所化吧,哈哈哈……”
旭澈小脸皱成一团,心有不忿:我这么善良可爱,怎么可能跟邪和魔沾上边,毗莎奴就喜欢开这些莫名其妙的玩笑。
“哼,我不搭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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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望去,弱水浩渺无垠,种种景象尽收眼底。
八个擎天巨人抬着魔宫呼啸行走,巡视四方魔域。时常有魔龙从远天疾驰而来,掠过天穹,穿梭在血云间,用声声苍凉的吼叫震慑住了魔界的一切生灵。据说这九条魔龙乃是茕涯死后的元魂所化,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无数魔军从沸石大地下,拔地而起,在站起身的过程中,便由婴孩成长为一个个皮坚肉厚的成年魔者。
血色的遮星云则盈斥着整个天空,一旦释放出魔界之门弥散到诸天下,久而久之,便能遮断世间一切星辰,急剧减缓了修灵者聚星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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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年前,魔帝茕涯在昆仑山麓被众先尊杀死,其灵血被封印至魔界,便是如今这股翻腾未息的遮星云。
在那场浩劫中,昆仑山掌门帝海子亦堕境到底,变成了一位疯疯癫癫的傻老头,从昆仑跌落到了皇州境内。在凡间流浪了数年后,他才饥寒交迫,魂化在了圣疃山上。
圣疃雪山乃是人间最接近修真世的地方。两千年来,有无数执剑士从那里悟道飞升,聚众星以观元始,从而开启了自己波澜壮阔的修灵路。万卷心经便是在那场大战的前夕,由帝海子召集各界精英,费时两月编纂而成,用以提升后代修者的悟力层次,加快其聚星修灵的速度。
凡间由白骨背着的星塃城,曾经是皇州最繁华的帝都,在百余年前,妖皇风梧以幽微罗刹咒将白骨唤醒,让其把星塃城连根拔起、永远地扛在了背上。
白骨便背着星塃城不断地往西追逐,只为让永恒的黑暗把它吞没,将城池和里面的人们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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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影神山雄倨于九天神域,乃是神族居住的禁地,以御影宫为最高。至悲天境便卑微地卷缩在了这座神山脚下,两地间隔着无垠的弱水。
弱水之上,神鸟莫渡,万物隔绝。
总而言之,这不是一个平凡的世界,因为这里有很多不甘平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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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过后,毗莎奴渐感气力不逮,头昏目眩,便站起身打算带着旭澈离开。每次在山顶上待过两个时辰,她都会变成这副惨淡而衰竭的模样,跟此前判若两人。
只要毗莎奴走下山巅,弱水上的景象也将不复存在。
她解释说这是角度的问题,因为山下的视线欠佳,地势陡低,容易被纷乱的雪花故意遮断。
“毗莎奴,我想再看一会儿。”
旭澈眼神流连,有些不情不愿。在山洞中久居半年,他还想再看看外面的繁华盛景,只有这样他心里才能感受到一丝悸动,感觉自己还是真实的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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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回去睡觉了,快跟我走吧。”
“毗莎奴,你怎么不带点熟食上山,这样你累了,就可以吃点东西补充精力的。”旭澈拽住她的衣袖,嘟囔道。
毗莎奴暗自哀叹:我的精力又岂是吃点东西可以弥补的,非最纯净的幻真灵气而不可,且往往要费时数个时辰才能恢复如初。再在山顶待下去,她很有可能会力竭而死的。
“你要觉得累赘不想拿的话,下次你放在我的花篓里,我来帮你背着。”
毗莎奴笑道:“我不爱吃冷食。”
旭澈仍放不下那份执拗劲,清幽的眸子底下泛光粼粼:“要不我弄点柴火,再拿一个陶盆放在花篓里,我背着上山,行不行?”
毗莎奴脸色惨白,神情微微一凝:“旭澈,我们约定好了的,每日只能看两个时辰,时间一到,你就得跟我下山。”
旭澈看住她,轻轻叹了一声:“好吧,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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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颤颤然立于飘雪中,毗莎奴神思一凝,沉声道:“旭澈,这些年来我发现,有两个地方我们是永远看不到的。为了诸天的未来,你一定要记住它们的方位和阵型。”
旭澈甩手捂住耳朵,不想再听她絮叨,堵着气想反正自己出不去这座雪山,记那些伤脑筋的事情又有何用。
“你听到了没有啊?”毗莎奴掰开了旭澈的手,玉脸铁青地道。
“毗莎奴,我只想离开这里。”
旭澈双眸微润望着她,神情懊恼而哀伤。他想要离开这个荒冷且充满怨气的地方,他想寻个春暖花开的去处,安度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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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莎奴耷拉着脑袋,踉跄着没有说话。从各界飘聚来的元魂碎片,纷纷扑向了这座世间最大的天墓,于雪花中发出阵阵哀吼,使旭澈感到疲倦而麻木的颤栗。
“旭澈,你肯定会离开这里的。”毗莎奴爬到了云麒麟的背上,回过头来,语气幽沉地道,“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旭澈咕哝着道,白皙面容上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他站起身来,裹了裹长袍,也紧随着爬到了云麒麟的背上。
云麒麟腾空一跃,直刺瀚雪云天,便紧贴着崖壁把他们送回到了月迷津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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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迷津渡乃是至悲天境唯一的渡口。渡口上陈列着数千具硕大的棺椁,被白雪覆盖,远远望去,像是一根根骇人的冰棍。
而在至悲天境沉至水中时,这些棺椁又会浮立起来,终日潜静,吞吐着巨大的泡沫,如同蓄势待发的军阵。有时闲来无趣,旭澈便趁着毗莎奴做饭的间隙,溜到渡口,闪身跑进棺椁阵中。他瘦小的身形在高大的冰棺之间,轻灵游走,犹如一道引魂的纸幡。
旭澈借用剑刃插入坚冰中,缓缓攀上了棺椁的顶部。每天他都会在一具棺椁上堆一个雪人,每具雪人高达半尺,面向弱水硬挺而立,眼眶由黑曜石嵌入,带着窥视深渊的幽冷气息,哪怕落雪覆盖全身,也遮不住它们的眼睛。
堆完雪人后,旭澈便会走出棺阵,于尽头回望,数以百计的雪人宛如抵抗天命的不死战士;他拍落肩上的雪尘,嘴角扬起了一抹冷酷的微笑。
在他的骨子里,他亦从不服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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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渡口的不远处,那个深达百米的山洞,即是旭澈和毗莎奴用以遮风驱寒的住所。这个山洞最神奇在于,越是往深处走,里面便越是温暖,仿佛一个酥软的睡炕。
但是十多年来,旭澈都非常害怕睡觉,每天他不是靠着洞壁发呆,就是在追忆,追忆弱水上的诸多画面,追忆和毗莎奴度过的漫长时光。
在无数个夜晚,只要旭澈刚一睡下,脑海里便会浮现出各种深浅不一的恶梦。至悲天境乃是六界中最古老的天墓,魂锁此处的元魂生前都是世间的修灵圣手,境界深厚,在其被杀死以后,元魂破裂化为飘雪,张扬着汇入神界。永世囚禁。这些元魂碎片总会伺机闯进旭澈的梦里,屡屡带给他恐怖的回音和梦相。
“旭澈,你快醒醒!”
旭澈猛然惊醒,扑倒在毗莎奴的怀里,汗流浃背。在这座永远都在拔高的雪山中,毗莎奴是他唯一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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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莎奴,我好害怕。”
“不怕。”毗莎奴紧紧抱住了旭澈,喃喃道,“我在这里,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旭澈颤声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会降生在至悲天境吗?”
“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诸天即是你的生母。”
旭澈挑了挑眉头,盯着她没有说话:他知道毗莎奴是不会告诉自己答案的。在很多严肃的问题上,她总喜欢说些模棱两可的答案来逗旭澈,只是效果很差,往往不能把他逗笑。
毗莎奴缓缓抬起云袖,擦去了旭澈脸上的冷汗,安慰道,“旭澈,总有一天,你所受的苦痛会铸成你的金身,带着你走向强大的。”
旭澈惊魂未定,心间已对自身命运若有所思,再也不敢睡着。毗莎奴为了抚慰他的心神,便开始摊开纸笔,奋笔疾书一段经文。旭澈已经品读了无数这样新奇而诡秘的经卷。这些经卷文图俱全,旁征博引,极具磅礴和奇幻之势,全是毗莎奴呕心沥血,融汇而来。
在品读过两个时辰后,旭澈的心神开始入定,便再也寻不到那些可怕的梦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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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
云麒麟叼着一束雪绒花,穿越棺椁石阵,静静地站在了渡口上。云麒麟是世间极具灵性的阴兽,由雪中魂愿日夜冲撞,融合而来,跟旭澈有着深厚的感情。每当空中云气凝结成形,这是云麒麟要出现的时候,而它需要休息或消失时,便会散为弱水上飘逸的云雾。云麒麟通体淡蓝,身形矫健,有一双力量强劲且晶莹剔透的翅膀。
除了经常为旭澈偷偷找来雪绒花作零食以外,云麒麟最喜欢驮着他在素沁谷中奔行,振翅高飞,离月迷津渡已是百里。
素沁谷有终年流泄的飞瀑,有无限延伸的古怪冰雕。望不到顶的瀑布从天之极飘落下来,汇进弱水后经离心盘,点点洒向浩渺的尘世。
毗莎奴憧憬地说,那里便在下雨,淅淅沥沥,从黄昏到天明。
她说,她从来没有看过人间的雨。
她想去看看人间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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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最喜欢下雨天,我好想带你回到上古时期,那时候还没有海,也没有雪,我们一起在将持续百万年的大雨中狂奔。”
她脑海中那位男子的声音,如晨钟暮鼓,时时叩响,无限涟漪。他还没有完成他的承诺,她想要再次见到他。这也是她奉冥帝所托、寄身于此的原因。
“毗莎奴,以后我带你去看雨。”
毗莎奴摸了摸他的脸颊,笑意凄凉地道:“可是,我最想和他一起看啊。”
落雪之痕,余晖之末,漪澜之尾,她走向寂静中,如风帆逝去,如黑暗降临。
疯狂的背后,是无尽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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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素沁谷的时之末端,有一口深不见底的漩涡状黑洞,只要旭澈出现在素沁谷里,洞中就会传出颤裂云天的怒吼声。风骤然地狰狞起来,奔腾作响,将四周云雪都吸噬了进去。
见此情景,云麒麟便会狂奔起来,带着旭澈逃离那里。
“你是被诸天抛弃的孽子,永远不会有人来找你的,你也永远走不出至悲天境的。
这是你的宿命。
这里,将是你一生的囚笼。”
旭澈听着空中缭绕的回音,心有余悸地问起毗莎奴素沁谷里是什么邪魂在作怪。她沉吟半晌,面色肃然地道:“旭澈,你不能接近时之末端,那里是雪山中最凶险的地方。你会没命的,知道吗?”
然后她落下裙摆,转身走进了山洞里。每当至悲天境即将沉进弱水时,毗莎奴便会制造出封阵,将洞口封闭起来,以避免他们被无垠弱水所侵蚀。
至悲天境在缓缓沉沦下去,永不见底,整座雪山被淹没至水中,需要长达半年的时间。
漫长而闃静的黑夜,至此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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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下看不到诸天的景象,却能看到许多破碎的记忆画面。六界中来到至悲天境的邪恶残暴者,他们生前的记忆都要在弱水下洗尽,被扭曲的心灵都要得到纯净,然后其元魂化成的雪花,才会停止苦役的飞扬,心甘情愿地黏附在雪山之上。
层层堆积,永不消融。
在至悲天境沉陷到弱水之后,旭澈便会靠着洞壁,回想起他在山巅上所看到的诸多画面。
他是一个充满回忆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