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接踵而至,幸福姗姗来迟,
你不该有怨言,因为这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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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之澜生怕宫城的守卫不认识姐姐,而阻扰她,便遣了两个宫女拿着印信守候在城门口。
“我弟弟醒了吗?”
宫女回道:“殿下刚醒,还没有退烧呢。”
海泥公主怔愣了愣,哽咽道:“那就好。”
回到掖云宫,灯火通明,宫女们进进出出,颇显紧张忙碌。曲廊下还有御医匆匆而过的身影。顾海泥只觉得那宫殿有些亮晃晃的刺眼,像是尖刀般逼迫,要使她的罪孽无处可逃。
她霎时想起,五岁那年她得伤寒时又是如何艰险度过的。面对顾之澜幼不知事、满宫妃娥不闻不问以及漏窗风声不止的绝望情景,她只能偷偷点一把火烧了整座掖云宫。皇帝遂把众人暂时安置到其他宫苑,在途中,她遇到了御医,才求得了几包治病的草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敢生病了。练剑强身增进体魄成了她往后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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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海泥瑟缩着身子,徐徐拐进了内室。
顾之澜屏退左右,坐起身来,满目凄凄地问道:“姐姐,你为什么要把我推进水里?”
顾海泥大骇,惶惶看了他一眼,羞愧地低下头去。
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心灵上有了惊悸的颤裂。顾之澜似是有心修复这样的裂痕,便微笑着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姐姐。”
那一刻,她哭了。
但是顾海泥忍住了,没有让泪水掉下来。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遥远得如同血泪滴落在枯叶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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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只剩沉默,片刻后,顾海泥抬起眼来,恹恹地道:“我累了,想回去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吧。”
“姐姐……”
顾之澜呆望着她离去,泪水逐渐将视线模糊,逐渐将彼此的距离,晕散的触不可及。
从此他性情大变,成了一个乖张放纵的、没心没肺的野孩子。
但他对顾海泥的牵念,对她的情谊,却是一以贯之,就算后来他遇见了沧楉、并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姐姐的影子,他也常常想起,当年那些明媚的午后,他和姐姐在御花园里追逐风筝时的情景。
她叫他弟弟,她唤他姐姐,他们相濡以沫,仰望着同一片天空。
人世几回伤往事,他不知道顾海泥有没有怀念过那些时光。
只是他死的比姐姐早,这样的疑问,后来也便不可得知了。
而她也想问问他:“在我离开以后,你有没有来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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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溱月头七的那日,窝藏于圣疃湖下的巨人恢复了魔力,重现人间,掀起滔天骇浪殃及四周的城郡。受灾者达数百万,被毁城池有数十座,以致饿殍遍野,瘟疫横行。消息传至帝都,举朝震惊。
皇帝下令赈灾,调遣物资急赴受害的地区。但在队伍临行之际,有朝臣建议加派一位皇族随往,代行帝权,以示恩重之意。帝允,派人巡问诸殿皇子,未有确切答复。唯有海泥公主主动请缨,愿意同去。
与其深受禁锢和冷落,一走了之没人疼没人爱的流离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那一年,她不过九岁,理应父慈母爱,尽享童年韶光。
皇帝却欣然准允,打发她去了灾区。
剑未练妥,出门已是江湖。
情未流潺,入心即是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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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海泥都没有去掖云宫,跟顾之澜告别,只是在临走前夕,她在宫门外逡巡了很久,也许知道自己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她连道别的话、都不知该如何说起。
夜月珑明,不见疏星,连海外的修灵者都已陷进了沉睡。顾海泥最终还是折回了自己的住所。
她想逃离那个地方,她害怕再次面对他。
翌日清早,于车马簇拥下离开帝都时,顾海泥回望着身后的煌煌巨城,轻轻嘀咕道:
“夏天结束了。”
其实,真正的夏天才刚刚开始。
满城繁华,尽日风暖,都不属于她。
她有些迷茫,却还是选择了离开。
照顾好自己,或许是这个世上最辛酸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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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各自生活,顾海泥也遇到过雷雨夜,让她喋血之余、想起当年掖云宫的情景。
“姐姐,我怕。”
“不怕,姐姐会保护你的。”
在她离开以后,顾之澜就不再害怕雷电交加的夜晚了。他甚至在雷雨之下,还迎着风放过风筝。
或是在某个星夜,凛凛剑光映照着她冷漠的脸庞,她疲惫之际、仰望起远方,也有久违的心悸。
“姐姐你快笑一个嘛,我想戳你的梨涡。”
“别闹,我不会笑。”
“你就笑嘛,不然我不理你了。”
那是顾海泥记忆中罕有的微笑时刻,在离开帝都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笑过了。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希望我们,来年还能再见。来年又是来年,年复一年,该失去的始终在失去。使得顾海泥不再回想,只是坚信,除了好好活着,这世间没有什么是值得的。
后来,他们都拥有了自己的星云,却没有了相见的机会。
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痛苦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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赈灾并不顺利,沿途官员频频偷扣钱粮,等辗转到了灾区,分到百姓手里的粮食不过预准的十分之二。官官相卫,中饱私囊,置百姓死活于罔顾,就算有海泥公主压阵,也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
顾海泥浑不在意,她只是想找个缘由离开帝都而已;只要不威胁她的安全,其他的事,她都可以漠不关心。
拨下去的钱粮很快用尽了,灾区没有消停几日,又陷入了饥病肆虐的怪圈。百姓们生存无望,终而铤而走险发生了暴动。
官员们纷纷退缩,便把海泥公主让到风口浪尖,暴露在了众怒之下。官军力战不敌,暴徒闯入行宫,强行押走了海泥公主。各级官员由是惊慌,立即上书朝廷,言明灾区叛乱和公主被俘之事。皇帝震怒,遣裴苍山率军万余来剿平叛乱。
两军隔河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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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军为增加抵抗的筹码,将公主塞进了猪笼里,扬言要将她沉进河里,来迫使官军犹豫和退却。
裴苍山生性怯懦,只躲在军阵后喊话:“皇帝有令,以平叛为重,公主性命次之,尔等若是识相,就该乖乖地投降!”
顾海泥心下一沉,如陷黑渊,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原来在父皇的眼里,她非但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反而是随时能被牺牲的对象。
她想,死就死吧,没什么好畏惧的。
她顾海泥来生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酷女子。
“放马过来吧,你们要弄不死我,我就杀死你们。”
叛军头领被惹恼了,这小姑娘口气还挺大嗬,今天非得结了她的心愿不可。“把公主扔进河里,准备开战!”
顾海泥被匆匆扔进了水里。她束缚笼中,逃脱不得,缓缓地沉沦下去。
她仿佛看见母亲在朝她挥手,她仿佛看见帝都在向她压来。
一切都该结束了,她想。
她也曾追求光明,直到黑夜将她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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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河水倒灌急涌,形成奔浪漫过了河堤,两军将士惊慌窜逃,乌泱泱往高地上跑去。只见在远处的圣疃湖里,巍然立起了一个巨大的身影,带起粼粼骇浪,如飞瀑般跌落,哗啦声喘息声响彻天地。
“是巨人!”有人惊呼道。
在巨人的衬托下,河两边那些执戟待战的人族显得何其渺小,何其脆弱。闻听魔界巨人现世,他们加快了窜逃的速度,几近使出平生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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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眼里投射出两道寒芒,凛然逼视着那方小天地:那里是顾海泥沉没的地方。他心神一颤,嘴角微微抽搐,便迈动巨腿朝那跑去。
脚下的风,如七月的雷,带着绵密的鼓点,飒沓而至。
此间天地都震慑于他的淫威,似有微缩抖擞之态。
将士们自顾不暇,各自逃命,洪水迅速将他们淹没,渐渐连哀嚎声都默不可闻。
顾海泥无力挣扎,觉得自己要睡着了。
直到一只巨手将她从水底托起,她才跳离地狱,两步重回人间。
她听见风声,来自山海和心间,收割寂寞而空旷的灵魂,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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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将竹笼掰碎,轻轻握住顾海泥,又返回了圣疃湖畔。经过这段路的颠簸,她胃里的水全被倒腾了出来,她沉沉呛咳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股噬魂的眩晕感让她痛不欲生,几欲炸裂。
巨人竟不敢跟她对视,恭敬地低下眉眼去。“帝姬,属下来迟了。”
顾海泥满脸惊讶:“你叫我什么?”
“您天生圣魔之体,将会和我们帝尊的九魂之体相互成就,相依相灭,未来魔族兴盛,统摄诸天,您必会成为我们的帝后的。”
“不会。”顾海泥脸色一沉,踉跄着站起身,冷峻地道,“你快放我下去。”
巨人不敢忤逆,便缓缓垂下手去,将顾海泥放置于圣疃山下。
九星尚未汇聚,巨人无法将她送回魔域,遂决定将其放归人间,去渡她自己的命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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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这次未再兴风作浪,而是蘧然沉进水底,跪在了一口血色悬钟的面前。阵阵光晕荡漾开去,牵扯起无尽的细腻声纹。唯有魔族巨龙能接听到这些特殊的声纹。
“纯罡剑光现世,我们的机会来了。”巨人神色激动地道。
“看来帝尊预言的对。”缚幻谷破天的祭台上,九条巨龙盘旋其间,身姿遒劲而冷硬,于魔气的浓厚中时隐时现,气势如虹,“此时他仍在人间转世,每一世都不敢活过十六岁,以此躲避正道力量的追杀。他说过,有朝一日,上古劈世的那四道纯罡剑光会重回六界,届时他便能重获无穷的力量,统摄诸天,千秋万载。这也是上次九星汇聚时,我们让魔族中人趁机散布到六界中的原因。”
“除却一道纯罡剑光始终守护着人间的气象,其他两道剑光是否已经现世,我在凡间并未追踪到它们的痕迹。”
魔龙们合音道:“也许其他世界会很快传来消息的,你我只需静静等待即可。”
交待完毕,朔音魔钟便往深水处漂去,游弋在江河湖海间,追随着茕涯在人间的化世。
至而今,已倏忽两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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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海泥决定去滴水城拜师学艺,闻道城主洛南爱养小动物,她便于密林中寻觅数月,终捕获到一只食铁兽,给带到了圣疃山巅。
城中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只看她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便极尽嘲讽之能事,出言中伤。她抱腿坐在城门外,左右不能进,风雪犹寒,脚下坚冰千仞,陪伴她的唯有一只嗷嗷待哺的小兽。
忽然之间,她对这世界充满了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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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海泥哪受过如此酷冷,以前在宫中尚有火盆取暖,即便凛冬之际,也未曾冷坏过身体。她咬紧牙关,全身冻得青紫相间,仿佛要失去了知觉。若非食铁兽窝在她的怀里,以其软糯的身体、给予了她些温暖,恐怕她早已冻死了过去。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凝结成闪光的冰凌,似是不屈的意志,仍在试求捅破这绝望的世界。
剑宗门人以为她欲求不得、会很快下山去,却没想到她委实倔得很,从天明坐到了黄昏。
残阳落幕,天地更添凛寒。
莫向圣疃行,血溅如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