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散处,月辉皎洁,静穆寥阔。
再也不见幢幢幽影,
似乎预示着来日方长,
我已经永远失去你了。”
在沧楉潜入云中的前夜,敕天凌离开了茹岈山庄,来和她道别。游历皇州期间,他将沿途所见之美景皆融汇于透明的水晶器皿中,如渺渺荒尘,轻逸飞扬,取其名曰:许愿球。
他来此,是想把许愿球赠与沧楉。
如往常一样,敕天凌戴着银面具,拂落如霰雪尘,走到了沧楉的跟前。
她立于静美的红月轮廓中,娉婷空灵,裙袂飘扬,风华冷漠而绝世。
暗红的圆月低垂,预示着黎明将至,亦预示着,人间必有浩劫。
“你走时也没有跟我打个招呼,你赠我霜钟琴,我想将此物回赠于你,愿你前程风景,再无枯燥。”
沧楉低眉道:“这是什么?”
“它叫许愿球,人间四时美景皆融汇其中,如风吹扬尘,腾捲不息,你只需静静地观看,此间风景便皆可收揽。”
敕天凌侧脸望着月空,余光却怯怯地停在了沧楉的身上。短暂的沉默间,他多想就这样陪在她的身边,不说话都已非常美好;只是转念想,他有放不下的重任,他肩负着酃山的未来,他寄托着莫云的希望,他虽明朗超脱,骄傲倔强,于感情却变得谨慎畏缩,若不能感知她的情意,他也不敢向她表明任何的想法。
而作为酃山未来的掌门,便不该以儿女情长作缱绻,当以酃山和诸天为大计,不可懈怠。敕天凌来此的另一目的,即是和沧楉告别,再回酃山继承掌门尊位的。
数日前,莫云于夜深时自带棺椁离开了酃山,独自前往不夜空城。这座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的山壁巨城,处怒云以西,便是当年长崆横空出世的圣地,也是他占据仙门单挑整个凤灵军的名躁之所。
莫云满怀恐惧,飞进了不夜空城,仙门正在崩塌,乱云如簇,飓风呼啸,其间怪力纵横,正是前所未有的惨绝景象。他以棺椁开路,冲散沿途的落石断瓦,直往空城的高深而去。抵至一僻处,再无先前的凶险,而骤趋祥静,但见熔融的血光中,有一经盒,繁纹缛饰,神力潜伏,盒中圣物无从端详。他立即将棺椁掷于地上,纵身朝宝盒飞去。
就在他接触到经盒的一刹那,突有一道凌厉的闪电,裂天刺落,猛地将莫云震开。莫云口吐鲜血,满脸惶惧之色,向天穹低吼道:“何方帝尊,扰我截取天机?”
“藏殊!”
“啊……”莫云怔了怔,惊疑道,“你是,你是先帝?”
话音未落,一道魂影瞬息而落,周遭灵力蓄势涌动,有惊天隳世之能;宽大的裹尸黑袍遮及整个魂体,唯见青丝飘扬于肩头,没有丝毫凌乱。他敛去周身暗红的血光,居高临下的酷严,不显而威:“世人都以为我身死魂灭,却未料我已铸成不死不灭身,隐匿于六界之外,混迹两千余年。今日幻字天书现世,其中奥秘你无力破解,我必须要把它带走!”
“也好。”莫云叹息道,“今日得见帝尊御颜,老朽死而无憾。”
那魂影挥袖卷起了经盒,便纵身冲天而去。不夜空城继续崩塌,灯火尽灭,再无往日诡谲而雄奇的威势。
“末世将启……”
一声幽叹于灰尘中久久萦迴,宛如不甘的葬歌。
翌日清早,凤灵军和酃山弟子来此地寻找莫云。废墟中,但见他躺在棺椁内,面目安详,衣冠胜雪,竟早已没了呼吸。凤灵军将此事上奏昆仑,长崆脸色沉穆,立在飘雪中久久不语。依照莫云的遗嘱,诸位长老决定立敕天凌为首峰圣主,执掌碧云罗天。
他成了酃山最后的掌门。
血月下绰约的身影,被夜风拂动裙摆,如玉石生花,显得清灵至极。
“我不能要。”沧楉拒绝了,没有伸手去接许愿球。
敕天凌心下骤沉,追问道:“为何不要?”
沧楉稽首道:“我既将霜钟琴赠你,表示你我尘缘已尽,当各安天命,不宜再生无谓的牵绊了。”
敕天凌的手微微发着颤、迅速收回,整个人似被寒凌浇铸而杵在了原地。原来沧楉看透了他的心思,却又果断拒绝了他的情意;她既决意聚星修灵,便不可耽搁他的前程。虽然她亦曾对面具下的容颜有过猜想,甚至怀疑他就是那位把她从龙在野的婚礼上抢走的人。
半晌,敕天凌讷讷地问道:“那……这个球该怎么办?”
“你拿回去。”
“也好,放屋里我慢慢观赏。”敕天凌云袖一扬,故作洒脱地道,“我该走了,你自己路上保重吧。”
说罢,敕天凌便迈着阔步,骄傲如常地走进了夜色中。随着距离的拉远,他的心越发的沉沦,此间天地宛如淤泥一潭,无力挣扎的窒息感遍彻全身。再回头看她,她早已不见踪影。
他伫立良久,感到怅然若失。
多年以后,你想起某个人来,不应该满是遗憾,至少她让你明白了时过境迁和孤独的意义。
情字难堪,敕天凌卸下面具,回到酃山继承了掌门位。他成为了碧云罗天最后的掌门。
不见佳人的时候,思念浓烈,如断肠的酒,一饮再饮。却如何也醉不了,彻夜都难眠。敕天凌便飞去夙影神山,进碎痕天找陟雪,解心中的烦闷。
“最近这段时间,你很愁苦啊。”陟雪将茶盏递与他手边,微微笑道,“想不到你去人间三年,柴米油盐没学会,倒是学会了多愁善感。”
“连你也取笑我。”敕天凌怅惘不悦。
“你守着爱还怕人笑,怕人看清?”陟雪看住他,敛起玩味的笑意,轻呷了一口茶。
敕天凌愣了愣,心中苦闷更聚,遂站起身子道:“我不要喝茶,你去换成酒,我们喝酒。”
陟雪哑然失笑:“酒入愁肠,更容易化成相思泪。再说了,我这里只有茶,没有酒。”
“你去买。”敕天凌躁得很,铁了心要喝酒。
“大晚上的,我上哪去给你买。”
“昆仑山夜市。”
“夜市早就关门了吧。”陟雪嫌昆仑山太远,意图安抚敕天凌,让他打消掉喝酒的念头,便开始自编瞎话,“你要真那么喜欢她,我给你出个法子。我听说,在你们初遇的地方种下一棵树,刻上你们的名字,你们的情缘就会和这树一般枝繁叶茂,花开不败。
你许下:一生一世。
她续上:白头偕老。”
“真的吗,这样的话实在太妙了!”敕天凌满目惊喜,朗朗大笑着,像是个天真的孩子。整个湖心岛都能听到他清脆的笑声。
“你干啥?”陟雪搁下杯盏,惊讶道,“你不能拔我宫里的桃树。”
敕天凌浑然不顾,使出蛮力将小桃树连根拔起,枝花乱坠间,露出一张回眸的俊脸,“这么小气巴巴的干什么啊,我付你钱。”
“我不缺钱。”陟雪急道。
“那明年我请你吃桃。”敕天凌提起桃树,不复回头,小跑着跳上了兰舟。
“我不吃桃。”陟雪摇头苦笑,目送着兰舟远去,半晌,又略带憧憬地笑道,“有桃子吃也不赖!”
怀着如斯愿景,敕天凌回到了和沧楉初遇的地方,在荒漠中种下了一株桃树。他手执混天刀,运转逆天星力,将那山劈出了一道巨型的豁口。
湿热的海风汹涌而入,顿时暴雨倾盆,甘霖润土。荒漠变成良田,夭夭繁花迤逦三千里,不等春风,只等佳人来。
因破坏了人间气象,敕天凌自愿禁锢于镜花水月,受三个月雷击火烧,陨落巨星一颗,境界大损。就连凤灵军统帅姜芿也看不下去了,以好酒相待,追问道:“你这是何苦?”
“我给不了她什么,只能默默地守护她。”
成全是顾之澜,守护是敕天凌,珍爱则是长崆,待四道驻魂复位,沧楉的灵路便将霁光大开,世间无限生机皆由此而来。
她的未来。关乎所有人的性命。
多年以后,沧楉修灵归来,成为了昆仑山唯一的传脉。在长崆自毁元魂死去之日,敕天凌驭剑落在了她的面前。
怒云上还有无数的修灵者在默默遥望着乾坤殿。他们仰仗昆仑山的威名和沧楉的风姿,都想要守护在这位新掌门的身边,想要陪她从这场浩劫中走出来。
“天塌了,这个弱小而倔强的身影能撑得起六界的未来吗?”
“是啊,寒风吹过,感觉她人比黄花瘦。”
“听说新掌门最喜欢各地的美食,我们要不要备点膳食给她,让她吃得胖一点啊?”
沧楉正蹲在山颠上,红裙飘袂,眸光悲绝而涣散,整个云天间只能听到她低恸的哭声。
飞雪肆狂,遮天而蔽日,长崆的元魂最终碎作雪花,扶摇直上地飘走了。
此时敕天凌才发现,沧楉真正爱的人便是圣帝长崆。但是他没有告诉沧楉,当初在皇州戴着银面具教她剑术的男子,便是现在的酃山掌门,正那样悲哀而缥缈地、站在她的跟前。
敕天凌春风含笑地道:“乾坤殿前的灵荷特别好看,我可以每年都来观赏吗?”
她太寂寞,以至于、他经常想来陪她。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哟。”敕天凌笑意荒凉。
沧楉没有回答,只用若虚琴吸聚着飞雪,而她的掌中总是空空如也。
唯有泪水。
她永远难以忘记这一幕:在皇州东域的浓浓暗云下,长崆白袍飞掣站在了山巅,张开双手,面容冷峻而幽深,正抬头静静地望着天空。云在翻滚,海在呼啸,突然,云层间洞开了一个窟窿,但见金光熔融而璀璨,耀射寰宇,天地间顿时明亮壮丽了许多。
半晌,这团窟窿中的熔融金光,便凝聚出了一把百尺长的光剑,划破天空,瞬时贯穿了长崆的胸膛。
“长崆,不要啊……”
鲜血喷溅,顿时散落到高空中,被骤然来的风狠狠一吹,竟如同蔷薇般落满了整个天地。沧楉从未见过如此悲壮而解脱的血雨,落在她的心里,仿佛尖锐的刀子。
她的心也在滴血。
从此世间高处,皆是她的伤心地。
自长崆现世以来,走怒云,上昆仑,战丸澜而霸诸天,聚众星以观元始,在数月内便以一介无名之辈登顶为诸天圣帝,此等成就可谓空前绝后,耀射千秋,直逼远古逝去的众位先尊。因此在长崆臻至绝天圣境顶层,而汇聚出了八颗皇星以后,汉陵阕便断言他将是世间,最后的希望。
他的命运,即是诸天的命运。
只要他好好地活着,便足以拯救某个人。
恍惚中,沧楉看见父亲,站在香橼树延长的枝桠上,将枝干从云端压下,回过头来说:“楉儿别哭了,再哭他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父亲,没有他,我该如何在昆仑山的冰雪中活下去啊?
她还看见汉陵阙,站在不夜空城的仙门外,绛云掩映间,风吹皓衣宛如游龙:“世当有帝王归,更有大劫来。覆诸天,开异世。
此劫无计可渡,呜呼哀哉!”
他的来,启诸天盛世,他的死,启覆世大劫。
当年,沧楉年少,汉陵阕带她去修真界追踪那道现世的纯罡剑光时,她并不解老头话中的深意,只是回望着灯火静悬的不夜空城,隐隐觉得,那里有人亮起一座城在等她,流连间已有朦胧的憧憬。她跟随汉陵阕再度回到了云岛,养病期间,长崆在不夜空城横空出世,震惊诸天。
有些人只要一相遇,便是命中注定的感觉。
她还看到昆仑山下怒云翻捲,众灵昂首静立,满目凄黯,如银河倾落的压抑下,又有着不甘的、气若游丝的希冀,于寒云的凝重中,迸溅出细碎的回响:“前掌门现世才短短十余年,若是他能活到下一场正魔大战,魔族必将面临灭顶之灾。可惜啊,他是自毁元魂而死的,他应该再也回不来了吧。”
她偏偏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