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知我的痛苦，必会以我的到来，倍感雀跃。

始知我的悲伤，是雾中花、云中月，

是春去秋来的觞：过尽铅华，与你相见，

栀酒尽合欢。”

原想那人过过嘴瘾便也算了，没成想，隔两日他就领了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闯进了花店里。这伙人一撞进门，不由分说，又是嚷嚷又是打砸的，把沧楉逼退到了墙角边。她咬紧着牙关，眸光冷峻，蓄力一掌劈下去，打在那大汉的肩头，他竟无半点反应。

“哟，美人，你这是在给我挠痒痒吗？”那大汉痴痴笑道。

沧楉只觉恶心，正抬脚想要踢他，却在脚刚离地时，就被一股强劲的灵力所压制，再难前移半分。

“就你这半吊水的修灵境界，还是不要瞎折腾了哟。”那大汉凑近脸来，恶浊的气息几近可闻，“乖乖地跟我们走吧。”

沧楉啐道：“无耻！”

那几位糙汉将沧楉团团围住，伸手便要把她架走。沧楉手脚动弹不得，便猛一仰头，撞向了一位大汉的正脸。“砰”的一声闷响后，此人惨叫着，甩手就给了沧楉一巴掌。五个指印烙在她凝玉般的脸颊上，触目惊心。

“你们……”沧楉头晕目眩，声音细如蚊蚋。

其他人不由分说，架起沧楉便往店外走，刚下得台阶，突见一道幽蓝光辉从天而降，激荡起凛冽而巨的风势。

云海怒腾，幽光夺目。

在众人的惊惧中，光芒里走出了圣帝长崆。

其人英姿挺拔，如琢如削，面容虽有些苍白、憔悴，眼神中却带着一丝摄魂动魄的阴邪之气，不可直视；双唇紧紧抿成线，仿佛一开口，便会有杀气纵横，血溅当空：四周空气陷入了可怕的凝滞。

“你是谁啊？”那带头的大汉哆嗦着道。

长崆身形一纵，就已闯入这伙大汉的中间，便用右手一揽，将沧楉锁入怀里，紧接着一闪，竟又稳当当回到了原地。而那几位大汉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你好大的胆子，敢坏我们的好事！”壮了胆的一位大汉厉声喊道，手中的毒境极速被掷出，朝着长崆扑面而来。

长崆面目萧杀，提手一震，毒境在半空中被震碎，化为飘烟，“十日成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我就让你们血祭玄傲剑！”

霜芒从其掌中迸出，直破苍天，威势极凛，几位大汉顿时吓得回归了本体，原来是和鸣世家的一只秃鹫，虹吸世家的一只秋蝉，姽婳世家的一头豺狼，和得水世家的一条赤鱬。这四位修成人形的药殇师简直有辱五大世家的门楣，死不足惜。

“她是我昆仑山的人，我能罚她骂她，其他人，都不行。”

“你，是长崆……”

剑光掠过，整个花店内外霎时阒静了，连半滴血渍都没有留下。

长崆收剑入掌中，面如数九严霜。

风吹透檐下的宝铎，叮当作响。

“你……你为什么要救我？”沧楉惊魂初定，嗫嚅着道。

长崆侧过脸来，冷冷一笑：“难道，你真想和他们成亲？”

“说什么呢，我非你……”眼见他冷意逼迫，沧楉顿时泄了气，“不嫁”两字竟活生生咽了回去，眸光由柔变淡，只蔫蔫地道，“算了，是我一厢情愿。”

“你……没受伤吧？”

沧楉摇了摇头，语意絮叨中、带着一股自我着迷的韧道：“你是大英雄，我是小女子。你聚你的星，我种我的花，咱们俩互不相干。”

言下之意是你无须管我的死活，反正你也不是那种会管我死活的人，今日你救了我，或许也可能是你凑巧碰上了而已；沧楉便漠然转身，回到店里清理物品，被这伙人打砸了一番，场面已变得杂乱不堪，连四尺高的柜台都被掀翻在了地上。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各物归了原处，再瞥向店外，长崆已不知去了何处。

唯见飘雪孤零，凄然而下，在店门前融泄于无痕。

竟像极了此刻沧楉的心境。

时忙时闲也好，忙忙碌碌也罢，时光很快趋向于寡言的落寞。夜幕如期降临，无论你喜不喜欢，黑夜总是会到来的。

即使身处苦痛和黑暗中，那颗矢志向上的心，却从来没有变过。

沧楉端起晚膳，打算去外面吃，时值七夕佳节，据说每年今日，整夜都能看到璀璨的星空和飘逸的星云。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年，如斯盛景当然不容错过。

今夜星空浩瀚。

今夜星云迤逦。

数不尽的星子繁缀于夜幕，熠熠生辉，无限地向外星天漫溢而去。而修灵者们灵光闪现时所激荡出的各色星云，挟以万象纷呈之态势，或极尽潇洒豁朗，或极尽桀骜乖张，或极尽柔媚轻盈，可谓目光所及，叹为观止。

她在人世从未看过、如此美丽的星空。

只是这样的美景良辰，没有人能陪自己共度，终究是有点遗憾的。

遗憾也是一种美，无伤大雅。念及于此，沧楉便端起百合粥，慢慢地喝将起来。目光斜仰处，乍见一角白衣飘落檐下，随风轻曳。

屋顶上有人。

沧楉立即起身，往后退却几步，可仰见一人静静地躺在了屋顶上。至于他是睡是醒，尚无从得知。

“喂，你是谁啊？”

半晌，并没有回应，星辉普照其身，似是清透的玉。

沧楉紧绷着脸，继续喊道：“你怎么不说话啊？”

沉寂良久，屋顶上的人开金口了，其声慵懒而清晰：“你能不能安静点？”

是长崆的声音，他居然没有走。沧楉心中暗喜，便不打扰他，只静静地望了他半晌，才坐回吊椅上仰望起璀璨的星空。

顿觉所见一切，生动唯美，赏心悦目。

顿觉所感一切，宁静祥和，温暖如春。

再冷寂的心也能被这种氛围渐渐感染。她端起碗来，将百合粥一饮而下。

回到内室，沧楉见锅里还有粥剩下，便盛了一碗打算端给长崆喝。虽然他聚皇星八颗，从未食过人间烟火，但是能尝尝她的手艺也是好的。

沧楉纵身一跃，轻轻落在了屋顶上。长崆微闭双眼，似是在沉睡。十日来不眠不休地铸剑，的确损耗了他太多的精力。沧楉便不敢惊扰他，只握着碗坐在了他的旁边。

时而看他，时而看天，生怕盯得太久，他能感受得到而突然睁开眼来。她坚信他对自己有这样特殊的感应。她甚至想凑身过去亲他，却又怕将他惊醒。

远处的飘雪声，近处的心跳声，都清晰可辨，宛如天籁。心旌摇荡了小半个时辰后，长崆突然问道：“这是什么？”

沧楉转过脸来，愣怔了怔，不知他何时坐起身的，也不知道他所问是何意。长崆见她满脸困惑，遂盯着她手中的碗，加重了语气道：“我说，你手上端的是什么？”

“百合粥。”沧楉缓了缓神，轻抿薄唇道，“还是温的，想端给你尝尝。”

“我不需要。”转念一想，她把碗紧握了许久，才保持了那点温度，不尝尝的话是有些拂了她的意，长崆便伸出手来，话锋淡柔一转，“无妨，反正也喝不死人。”

没想到他居然把粥一口气喝完了。

长崆将碗递与沧楉，凝声道：“听说你最近卖了不少的香囊，那篓落花都被你败光了吧。”

沧楉顿觉赧然，那篓花确实所剩无几，连香囊都卖不了了，花店倒闭是迟早的事。她心中暗忖，按长崆的说法来讲，是自己心中无爱才没有领悟到炼魂的秘诀，落花也就无法重现生机；你说我心中无爱，可是……

“我想，我可能爱上了一个人。”沧楉抬头瞥向眼前人，眸光浮漾，一字一句地道。

“这是件好事。”长崆言语平静。

“可是……”沧楉清眉蹙起，神色略显黯然，嗫嚅道，“我感觉不到他爱我。”

“你心不诚。”

“何出此言？”

“心诚则灵。”

若我心诚，你就会爱上我吗？沧楉低眉，眼神中的那股倔强迅速消弥，陷进了短暂的沉思中：“这段时日以来，是我不知自己的归处而苦苦挣扎，是我学着逃避而丧却了原本的纯粹，是我固步自封而失魂于未来。”

心中所苦已有解答，那心外的风花雪月该如何着手呢？

再抬起头，长崆已挺拔而立，沉浸于修灵状态，以灵光闪现连通自己的命星；顷刻间，原本寥落的上星天迅速激荡出了无垠的钻石星云，星云联袂出的巨龙，极缥缈威凛之势，几近遍缀整个上星天。

诸天浩荡，举世欢腾。

这是星海中唯一可见的钻石星云。

人之一生，都是完善自己的过程。沧楉坚信，总有一天，她也会拥有自己的星云的。

她要把自己的星云，展示给他看。

见光影下的佳人低着脸、神色恹恹，长崆凝声问道：“怎么，你不喜欢？”

沧楉低眉道：“你的星云不好看。”

“你连命星都没有，还敢跟我妄谈星云？”冷笑过后，长崆沉吟半晌，淡淡地道，“你想看什么样的星云？”

“我想看，香橼花开。”

她曾经在故乡等了十年，也没有看到香橼再开过花。

听父辈们说过，香橼花呈白色，六瓣金芯，似是仙鹤凌空待舞。这个长崆自然知道，只是其能否改变星云联袂的形状，尚未可知。

沧楉自然很是期待。

熟料，长崆怫然不悦：“这个我不会，我又不是变戏法的。”

她心中的愿想瞬间就被浇灭透了。

“等你聚星一颗，若是有此机缘，星云联袂出了香橼的形状，日后，你自然能看到花开满星天的盛景。”

星云能联袂出何种形状，皆靠机缘，不可擅改。改则极可能被众星反噬，灰飞烟灭。

良夜佳节，有星云可赏，良人相伴，有飘雪沾衣，铃音悦耳，有盛世喧腾，万类竞生，想想也是一件美妙的幸事。

她的微笑，漂亮而落拓。

夜已深邃，满天星云尽皆散去，连群星的光芒都黯淡了许多，世间的修灵者纷纷入睡，长崆也打算回乾坤殿去了。

临走时，他交给了沧楉一件灵器。

“这是当年云嫣御制的浑天簪，若戴于头上，有醍醐灌顶顿生灵感之奇效，你不妨拿去用用。”

语毕，长崆便扬袖而去，沧楉愣了愣，伸出手从空中摘下了玉簪。

将信将疑，将浑天簪插入青丝间，顿觉有一道灵感倾泄而下，漩涡于脑海间，使沧楉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雪雾濛濛中，一位红袍女子面容端严，双手轻拂，坐在了圈圈莲花上。

端坐灵台上的正是两千年前魂逝的云嫣。

“我沉沦灵域千年，修的是物我两忘，不知来者是何人。”

沧楉稽首道：“我姓裴，双名沧楉。”

“寻我何为？”

“弟子欲求炼魂而不得，还望先尊以灵感解惑。”

“你有落花一篓，可曾见它结过果？”

“未曾。”

云嫣眸光幽沉，叹息道：“你说你看不到结果，可是，你又何曾开过花？”

沧楉心境苍凉，凝眉有所思：落花早已失魂于当季，纵有无限灵感浇灌，也难再造生机。花在心外是落花，花在心里则持不败，难道真是自己心中无生机吗？

“世间因果造化，皆在我心。我心向善，则魂牵万物，我心向恶，则灵路堕毁。一念之间，生死相系。故此大道三千，修的是心。”

沧楉攥紧着身心，喃喃道：“我心何在？我魂何系？我身何有？”

“心怀天地，不惑于情，阴阳在手，感念于成。”

“心在天地间，魂系性情处，身有阴阳聚，当下感念之时，则炼魂可成。先尊，我好像懂了。”竟是云淡风轻的笑意，在沧楉的脸上，渐逝于无痕。

那一刻，花魂复位，沧楉的悟力臻至先圣位初期，终而开启灵路，灵影频频闪耀，可在星海中汇聚她的星辰。

“弟子还有一事未明。”

见眼前人面带哀伤，云嫣心中似已明了，便凝重地道：“你之所爱，在昆仑。我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可是世事总是不堪人意，你们终究会有别离的那一天。他正在为那天做准备，你在这世间尚不能自保，让他如何走得安心？”

沧楉咬了咬樱唇，赌气道：“他……他心中并无我。”

云嫣含笑，指着沧楉头顶上的玉簪，问道：“你可知这簪子的意义？”

“不就……一件灵器吗？”

“此物以我心魂所铸，非命定之人不可有，非所慕之人不可赠。”云嫣接着道，“若他心中无你，他要堕入魔道，诸天谁能撄其锋芒。只因他心中有你，他宁愿离开，也要保你一世周全。”

“他要去哪里？”沧楉惊问道。

“不可说。”云嫣静敛眉头，沉声劝慰道，“你觉自己付出太多，觉他付出太少，得失心太重，往往会失去一段佳缘。”

若能跟他续一段佳缘，便是付出所有又何妨？正在沧楉寻思间，云嫣已蓦然起身，步步生莲，往雪雾深处踽踽而去。

只听得回声空灵而恒远，波漾在清荷菡萏之间：

“我于废墟中盛放，正如熹微下的花朵，化尘埃为众生。”

待灵感寂灭，沧楉重回于花店里，已是身轻如燕，豁然明朗，有脱胎换骨之奇能。浑天簪果然是无上的灵器，相较于千帆彼岸的碧瀛池，虽都能孕育出无尽灵感，但它明显要小巧精致，易于随身携带，插在沧楉的青丝间再合适不过了。

让云嫣来替沧楉开窍，可见长崆的良苦用心。

自玄傲剑成，倾辰葬身于无妄火海，长崆便已知道，自己所剩时日无多了。

他终究会有离开的那一天。只希望她能快速地强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