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于清风上的低唤,一如岁月的绵亘,有穿透风雨的力量。”
众星辉映下,是清凉的夜幕,空濛间有浩瀚的淡云。
于烈焰篝火边,数人正在忙碌着准备晚膳,时有香气四溢。锅碗瓢盆碰撞出的佳肴,是温馨的人间烟火,竟有恍然隔世的感觉。
他从不屑于人间烟火,但他却想融入他们之间。
长崆信步而来,众灵回神见到他,便纷纷跪在了地上。
“拜见圣帝。”
长崆驻足,眉头微微一蹙,语气略显柔和地道:“今日我是来此做客,不宜喧宾夺主,诸位不必把我当作圣帝,就当我是你们的一位老朋友吧。”
“这……”众人面面相觑,惶惶不知所以。
颦儿脑瓜子激灵,咧嘴笑着圆场:“欢迎大哥哥加入我们。今夜我们就放开了吃,放开了喝,放开了玩,高高兴兴其乐融融地度此良辰。”
长崆嘴角微微扬起,以示默许。
众人便谢恩起身,各自拾起活计,渐显忙碌而温馨,云路上霎时炊烟袅袅,香气远传,引得天市里百家灯火陷入沉醉。
这幕场景竟跟天泽镇是如此相像。那棵荫蔽数十里的香橼树下,也曾如这般欢歌笑语,阖家团圆,充满祥和的清净之态。
若黑暗是世界的底色,那片刻的温情则是它的回眸,可媚苍生。于是人们活下去,痛并快乐着。
长崆凑近颦儿的身边,低声问道:“你姐姐呢?”
“她去杜康店里了,她说你喜欢喝‘恋人醉’,她想帮着酿出相似的酒来。”
长崆回头看向杜康的酒坊,于橘黄的烛光中,确实看到屋内有个绰约的身影在忙碌着:他心中顿起一股暖意。
颦儿搁下手中的碗碟,问道:“要我去唤她回来吗?”
长崆摇头道:“不用,不用管她。”便立身看了看那家酒坊,才退回到花店前,落腚坐在了吊椅上。
顿觉花香袭来,沁浸心脾。
顿觉斯世安好,希望还在。
于忙碌的身影和憧憧的火光外,长崆开始入定。自玄傲剑炼成以来,他只觉灵力消散得很快,入定的间隔便也变得越来越短。只稍片刻,沧楉便抱着一坛酒走出了杜康酒坊。她在篝火边站定,轻声问颦儿道:“你们没有把他吵醒吧?”
颦儿笑道:“他已经醒了啊。”
“是被吵醒的吗?”沧楉蹙眉。
“不是,是大哥哥自己醒的。”
沧楉顺着颦儿的目光,往自家店门口看去,便见长崆正在通灵聚星,再仰望起上星天的星云,虽是幽蓝如魅,壮美如昨,却隐隐有撕裂之态势。
突然他身体一震,往椅背上靠去,遂缓缓睁开了眼睛,而天顶的星云也紧随着隐迹不见了。
长崆缓了缓神,神色疲惫地端正了身子。沧楉心怀隐忧地假装往店里走,在门前低眉问道:“你醒了?”
长崆轻轻地应了一声。
“你要不要来吃点东西?”沧楉静静地看住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坛。
“我不食人间烟火的。”
沧楉涩涩地笑道:“尝尝嘛,说不定你会喜欢的。”
长崆抬头,凝神盯着她,诘问道:“若我不喜欢呢?”
“我提头来见!”
“我要你的猪头有何用?难道做成肉片汤吗?”长崆霍然起身。
沧楉撅嘴,以示不忿,话却梗在了喉咙里:“你……”
长崆已信步离去,边走边不忘挖苦道:“既然如此,我得先尝尝猪头肉是什么味道,若是不好吃,以后我还得退货。”
沧楉垂眸叹息,抱着酒坛兀自摇晃,被他打击得有些抬不起头来,转念细想,她来此就是想让他动身去用膳的,既然目的堪堪到达,心中的悲伤之意渐消。
各式菜品已悉数摆上竹桌,冒着缥缈的香雾,众人分立两旁,不敢就坐下箸。待长崆飘然而来,众人惊慌欲跪,他却摆手阻止了:“无须那么多礼节,你们坐下开吃吧。”
却无人敢动。
沧楉紧随而至,凝眸环视了一周,急欲打破这凝固的气氛,只是语气中带着愤起回击的意蕴:“各位赶紧坐下吧,就当他不存在便是。”
长崆心中暗想:“姓裴的,你还真是有气必出,有仇必报啊。”
沧楉罔顾他的怒视,率先落坐于桌旁,众人随即纷纷入座。
长崆于首席落坐,执箸望去,凝眉问道:“怎么没有猪头肉吗?”
颦儿笑道:“像猪这种污秽之物,是不能上台面的。”
长崆挑挑眉头,斜眸望了望身旁的沧楉,沉吟道:“喔,原来如此。”
沧楉低首,羞愤地想要钻到桌子底下去:他今日是跟猪头杠上了吧,不把势挽回去,心中总有些意难平。
且随他吧,沧楉这次不想跟他计较。长崆倒也忘得很快,持箸往桌中间那盘鱼脍夹去,轻轻挑起一片,回手送至口中,咀嚼一二,赞叹道:“还是这道生鱼片好吃!”
颦儿回道:“大哥哥,这道菜是昭君姐姐做的。”
昭君含着羞起身,眉眼低垂道:“这是用鲣鱼现切的生鱼片,承蒙圣帝喜欢,小女受宠若惊。”
“你这技艺跟谁学的?”
“昔日我在皇州卖艺时,抱琴路过北溟,遇一老者于古道边售卖鱼脍,我尝过后觉得滋味极佳,遂以琴相换,学来了这手刺鱼的技艺。”
长崆略一低眉,瞥了瞥沧楉,由是慨然道:“我与这老者似乎有一面之缘,不日我便遣人去给他送一粒灵丹,让他再活个两百年。”
众人瞠目,不解长崆的用心,一个普通的凡人怎值得他如此挂心的?而沧楉忙着酿了一下午的酒,肚子极饿,便只顾着细嚼慢咽,丝毫没想起当年她曾在那老者的摊位前吃过生鱼片的。
见沧楉毫无波动,长崆将箸极速伸去,抢走了她夹中的那块鱼片,淡淡地道:“怕有人嘴馋,往后惦念,会吃不上这样的美味。”
沧楉抬头看住他,愣了愣,将箸缓缓地搁下;便示意颦儿将酒抱上桌去,倒给大家喝。
颦儿将脚旁的酒坛子抱起,置于桌上,脆声道:“我们来喝酒吧。”
杜康应和道:“这是沧楉姑娘亲自酿的酒,我们都来尝一尝。”
颦儿离桌,环绕了一圈,将众人的杯盏都斟上了酒。星辉影映下,露天里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却有些许薄醉,言笑中渐起思绪氤氲之状。
颦儿举杯道:“来,我们祝贺沧楉姐姐今日成为了昆仑山的人。”
沧楉摇晃着起身,不胜酒力的醉意直冲脑门,点头道:“这得喝一个!”
“喝,喝,喝!”碰杯之声响动于云路。
长崆目光斜看着沧楉,眉梢微微挑动,心里既有些担忧,也莫名想发笑:这小吃货酒量不好还忒逞能,喝的满脸红霞飞,倒也更添了些温柔明丽,摇曳挥袖之魅态,灵感迸溅之光环,集于灵动的一身,偏偏是摄魂动魄,惹人怜爱。
喝了酒更能产生灵感,还真不是古人胡诌的空话。
长崆叹服。
沧楉将酒一饮而尽,便按樽杯于桌上,僵凝半晌,突然哽咽道:“我想回天泽镇了。”
被这动情的哭咽惊扰,众人醉意微醒,愣愣地看着沧楉。
长崆眉头一蹙,却未言片语,只将杯中酒默默饮尽。以他往日喝垮了镜花水月三千邪修的宽宏酒量,这样区区一坛酒自然醉不倒他。他始终是此间最清醒的人,像一个游刃有余的旁观者。
原想沧楉会酒后露真情,大哭一场,但她缓缓看了众人一圈,嘴角微微上扬,却是凝声笑道:“那一天我梦见了父亲,他站在香橼树下,对我喊道,楉儿,回家吃饭了。我便沿着树干,从天边跑回了天泽镇里。那瑰丽余晖下的袅袅炊烟,那一抹久违的温情,是我多么怀念的啊。”
酒晕无端上玉肌。她的笑,漂亮而落拓。
众人听得颇有感怀,静静地杵着。长崆冷笑道:“你是想念那些吃的吧?”
沧楉回驳道:“哼,我才没有呢!”唇齿间似有回味,且低眉道,“要能再吃一回他们做的饭菜,我死也值了。”
“小小年纪,说什么死不死的。”长崆蓦然起身,从席间抽离而去。
颦儿惊问道:“大哥哥,你要去哪啊?”
“都别跟过来,我想自己待一会。”
长崆头也不回,沉着脸走到了僻静的云路上。细细想来,自己才是离死亡最近的那个人。而沧楉的话,无意间点到了他的痛处。若他要堕入魔道,他自会超越茕涯,给诸天带去毁灭;若他不想成魔,他便该灰飞烟灭,不复归期。
沧楉樱唇微撅,凝眸看了他许久,晚风拂动额前发,如杂乱的思绪,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他生气的,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靠近他,念及于此,心中苦恼万分。刚刚冲淡的醉意,让她相信自己还能再喝个几坛,以解心中的块垒。
“我们接着喝酒!”
沧楉将酒坛抱起,斟满酒于杯中。
酒溢出杯缘,沾湿了她的云袖,她竟浑无察觉。
众人渐渐活脱了起来,食菜饮酒,你来我往,一片欢乐气氛。
又酒过三巡,醉意浓重,颦儿提议道:“我们来划拳吧!”
沧楉拊掌赞同,却弯下身对颦儿道:“你去把大哥哥叫回来,和我们一起玩。”
“好。”颦儿欣然而去。
不多时,长崆肃然归来,长衣飒飒落于前,有惊世摄魂之态,声音如荒空裂冰传来,“听说,你们要找我划拳?”
沧楉怔怔地看住他,半晌才猛然回神,抬起脸来,星眸迷离地道:“对啊,我要跟你比试。”
一股呛鼻的浓郁酒气扑面而来,长崆猛一蹙眉,脸上略有愠意,便嘲讽道:“就你这个菜鸡,看我把你杀的杀甲不留。”
“咦?……”沧楉讷讷不知所对。
长崆冷冷一笑:“我不动手,我以星云来跟你作赌。”
“好,姐姐我怕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