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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吃了那些红果的缘故,沧楉于朝暾中前进,再没有先前的虚弱疲乏之态,再加上首星的力量加成,竟感觉精力沛然,深厚磅礴,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早听说山中多珍果、异兽和奇缘,想来也并非虚妄的怪谈。
从其他幻境中闯进来的稀疏的人影,陆续往那座巨城聚拢而去,不多时便在城门口排起了长队。队伍出奇的安静,但移动的速度极慢,似乎进入那座城池需要交代些什么东西。沧楉领着颦儿走在浮光微尘之中,像是两支错落的菡萏,清灵而律动。
“姐姐,前面是什么地方啊?”颦儿好奇地问道。
“我当年在藏经阁看过帝海子为万象天工整理的图稿,经书中蕴含的万象,我都清晰地记得,其中并没有提到这样一座圆锥状的城池,也没有提到过之前的那片湖和渡口,我想应该是后来长崆深入山中,对万象天工做了改动和清理,才有了那棵香橼,以及我们眼前的这座城池。”
“大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做?”
沧楉略一抬眉,微微笑道:“他对姐姐心怀不轨,姐姐当然不能从他。”
颦儿颔首道:“对,姐姐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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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话,不觉已排到了队伍的最后头,颦儿探头看去,这队伍足有半里多长,不知道要排到猴年马月才能进城,她皱着小脸嘀咕道:“姐姐,我们会不会饿死在城门口啊?”
沧楉也觉得很有可能,但又必须抚慰颦儿、不能伤了她幼小的心灵,遂凝声道:“当然不会,我们耐心地等等吧。”
“好吧。”颦儿撅着嘴道。
等了半个时辰,颦儿闲得无趣,便在队伍前后来回地晃荡,一边数着人头,一边见谁有吃的就要来解馋。她这样一番嬉闹,让沧楉的心情逐渐走出阴霾,也足以打发着无聊的等待的时光。但即使这样,沧楉还是觉得队伍移动得很慢,而后面的人流又续上了半里之长。
她最担心的是,前有拦截,后有追兵,再这样耗下去将会越来越危险。且不说能否赶在正午前抵达昆仑山巅,光是要活下去都得拼尽全力,竭尽所能。
她甚至敢断定,龙在野又想故技重施,把她掳回去强行成亲。到时别说她去山巅抢婚了,自己半道被别人抢了还说不定呢。
再说了,他龙在野怎么知道自己进山了,还知道自己行山的路径?但沧楉转念想,高人自有妙术,山外还有一山高,岂是她这种低阶修灵者所能窥探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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颦儿晃悠到了队伍的最前头,似是撞见了熟人,便热络地上前搭话:“我认得你,你就是经常去我姐姐花店里买花的那个,你叫什么来着?”
那人先是一惊,继而面色局促地道:“小妹妹,我可不认识你喔。”
“不可能,我姐姐就在后面,要不我们叫她过来,她可以帮我作证的。”
那人缩着脸不敢回头看,讪讪地笑着道:“小妹妹,轮到我进城了,这两串糖葫芦就给你吃了。”说着他便扯下投名状,匆匆往城门里走。颦儿正想追上去问个明白,不料被守将拦了下来。
“后面排队去,瞧把你机灵的,整这儿攀熟攀关系。”
颦儿嘟了嘟嘴,徐徐转身,一边努力回想着那人的名字,一边往沧楉这边走去。
“颦儿。”沧楉叫住了她。颦儿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差点走过头了。
“你这糖葫芦哪里来的?”沧楉接着问道。
“哦,我刚刚碰见了熟人,他塞给我的。”
“熟人?”沧楉清眉一蹙,沉声道,“他长什么模样?”
“长得怪好看的,不然我也记不住,以前经常来你店里买花。”颦儿恍然道,“他刚刚进城去了。”
每天来花店里买花的顾客成百上千,且大有年轻俊逸的人在内,仅凭颦儿这样笼统的描述,沧楉自然猜测不到她口中的熟人是哪位,不过等进了城,兴许还能再碰见,到时自然就清楚他是谁了。
正在沧楉凝神之际,颦儿问道:“姐姐,你要吃糖葫芦吗?”
被这样殷切一问,沧楉也觉有些饿得发昏,便接过了颦儿递来的糖葫芦,趁着等候的无聊时光,慢慢吃了起来。
她担心,龙在野可能很快会追上来,若进不去城,她该如何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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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城里出来一个魁梧的中年大汉,沿着队伍走来,手里举着画像,好像是在寻人,渐渐便走到了沧楉的面前。他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左右审视了半晌,朗声道:“就是你,跟我走一趟吧。”
沧楉讶然道:“我还在排着队呢。”
“不用排了,我们尊老想见你。”
“尊老?”颦儿扬起脸来,插嘴道,“那他爱幼吗?”
那汉子被问得有些发懵,遂囫囵道:“爱,爱幼,尊老,爱幼。”
“那我就不怵他。”颦儿咧嘴笑道,“走,姐姐,我们进城瞧瞧去。”
虽然沧楉心中颇有疑窦,这尊老为何要见她,她自忖和这号人物并没什么交情,但细想眼下这样的局面,趁早进城或能有一线生机,若滞留于此,被龙在野率残军赶上,那自己余生只有默默哭泣的份了。她便顺了颦儿的意思,对那大汉说道:“既然如此,还请尊上前面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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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汉一边昂首领着路,一边不紧不慢地道:“我们尊老素来不会坏了规矩的,只因今日有大帝尊造访,送了我们尊老一件宝贝,他心里头高兴,就承人所托,让你插个队。待会见到他老人家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闭嘴,要是惹怒了他,我们都会没有好果子吃的。”
“大叔你放心,我们懂规矩的。”颦儿应承完毕,又低声问沧楉道,“姐姐,尊老是什么啊?”
沧楉微微侧低身子道:“尊老是汍澜以前颁发的一种官方职称,享有封邑,世袭罔替,需凭实力才能获得。封邑小至一城,中至一山,大可至一方小灵域。我看这里的尊老虽小至一城,但也绝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我们进城以后千万别惹麻烦,只管穿城而过,不作逗留。”
“好的,颦儿记住了。”
沧楉略一凝神,估摸着现在刚过巳时,离正午已不到两个时辰,再也不能将时间耽搁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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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后才发现,城中虽然楼阁高耸,绫罗飘扬,极尽张罗缛丽,街头巷陌却空旷阒静,没有半点人的踪影。因有半城嵌进山体里,从里面看这座城,半在光明半在灯影中,显得凄清诡异,丝毫不像是人人向而往之的地方: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座鬼城。
沧楉不由生疑,刚刚进来的那些人都去哪了?便这样想着,没走几步就停留在了一座照壁的前面。那大汉以剑柄对着石龙的血眼扣了三下,龙躯扭动,遒劲生风,将四周石块拨开,殿门由是顿开。
此殿初入时极小,像个半人高的木龛,孤灯一盏悬于中庭,单人行走其间都显得很是逼仄,然而愈往里走,里面就愈是开阔明豁,空间缓缓递增,宫灯渐渐明亮,至深处停步时,已能见这座宫殿的雄伟高大,精美绝伦,便连跟乾坤殿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大殿之中。颤巍巍站着一个白发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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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穿金丝滚边黑袍,手里拄着一把铁剑,正脸对着大殿的一侧,沧楉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并听到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回响在这殿里。
“这个地方名叫失乐城,每个来这里的人都不开心,要么是爱而不得,要么是为生活所累,而你不一样,你勇敢聪慧,乐观执着,不应该来我这里的。”
沧楉回道:“我想借过贵地,前往昆仑山巅。”
尊老漠漠地沉吟了一声,抬眉道:“你且看看宫殿两侧的那些木龛里,装的都是什么?”
“是心。”沧楉凝声道。
“每个进城的人,都得立下投名状,把他们的心交出来。这样他们才能在失乐城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
沧楉蹙眉道:“你也想要我的心?”
尊老眼角寒芒一闪,将剑缓缓拔出半截,剑光映照当空:“若我要取你的心,你该如何自持?”
这万象天工虽然能压制所有人的灵力,但这尊老在山中潜藏多年,境界已有所修复,就算沧楉竭尽所能,也未必是他的对手。沧楉回道:
“那我就以战止戈,血染失乐城,在所不惜。”
“那人果然猜得没错。”尊老沉吟半晌,将剑速速回鞘,幽幽地道,“你也不必跟我以卵击石,已经有人替你把心交给我了。”
“何人?”沧楉心中一凛。
尊老紧紧盯住经架上的一个金龛,示意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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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凝眉望去,金龛中盛的是一颗七彩玲珑心,犹自均匀颤动,蕴力无穷,其声清脆如歌,跟殿里其他数万颗心都迥然不同,她以前从未见过,遂拱手道:“还望尊老明示。”
“此心名叫玲珑心,世间罕有,千金不换,得之可逆转自身血脉,变更修灵属性,妖可以变成人,人可以变成妖,可谓随心所欲,变幻无穷。若非那年轻人把玲珑心给了我,今日你能否活着出去,还犹未可知。”
“那人为何要这样做?”
尊老缓缓转过身来,低眉道:“所谓情不所起,一往而深,想必是他爱而不得,意欲渡你一程。”
沧楉料想,从时间点来看,颦儿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位熟人,可能就是尊老口中这位把玲珑心羁押于此的神秘者。他既知道沧楉爱吃糖葫芦,而且对其心性了如指掌,提前进城为她解了危局,这样的人沧楉应该很熟稔才对,但她寻遍脑海也没有答案。她便缓缓抬眉,审视起了眼前的这位老者,看他的神色似乎与自己的某位故人有些许相像,却不好妄下定论,遂问道:“不知尊老该如何称呼?”
“我自幼深居山中,好静坐流云,吟赏烟霞,故自称烟霞老人。”
烟霞老人?挺诗意而怪诞的名号,跟他本人可谓完美契合:长发稀疏枯黄难掩其高贵的头颅,一身黑衣一柄长剑可拒人千里之外,但身型佝偻而沧桑,又让人容易疏忽,眼里时而精光毕露,宛如鹰隼,时而黯然无光,形如死水,唯一言一行,难以捉摸,仿佛一喘气就会嗝屁而亡,又仿佛一跺脚就可取人性命于雷霆之间。面对这样一位怪人,沧楉着实有些胆战心惊,只想早早从这里脱身,好离开这座同样怪异的失乐城。
她甚至怀疑,那些进来的人,除了少数实力强劲能穿城而去,其余的都被他给杀害了。这也是城里不见人迹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