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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笼半城如水,灯映半城如昼,水乳交融汇聚下城夜色,人们于暂时的狂欢后,便该兑现送沧楉俩人离开下城的承诺了。
众人早已商量好集体反悔,只准允一人离开,有一个人必须得留下来,执掌下城烟火。
“你们俩要是都走了,我们往后还得饥火烧肠,食欲萎靡,是你这两顿饭把我们的食欲充起来的,你得为我们负责。反正不管怎么着,你们俩得留下一个人来,哪怕有白面馒头吃我们也很开心。”
有人附和道:“若是不答应,我们就不铸成失魂梯,让你们永远穿不过失乐城。”
沧楉面色僵凝,左右为难,一心想,她既然把颦儿带至山中,便绝不会中途把她抛弃,一心又想,若拒不答应下城人的要求,她俩被阻挡于此,再被龙在野追上,难免会凶多吉少。而下城的百姓她又不能得罪,一来失魂梯需要他们合力铸成;二来,若是放弃穿过失乐城,淹留此处,还得仰仗他们共同抵御龙在野,两相对峙,龙在野和他率领的那些残部,断然在此讨不到什么便宜。
慕雪楼主厨搁下饭碗,悠然起身,向沧楉建议道:“你把颦儿留在失乐城,以后我给她寻个好夫家,过上平安幸福的生活,你觉得可好?”
沧楉正欲拒绝,颦儿却扯了扯她的衣袖,语气淡而坚定地道:“姐姐,我愿意留下来,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颦儿……”
颦儿仰脸笑道:“姐姐,我能蒸馒头,我能砍柴,我还见你下过厨,熟知烹饪之道,我会执掌人间烟火,等你归来。”说着话,她的眼里已闪烁着泪光。
“不行,我不能把你丢在这里。”沧楉回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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颦儿缓了缓神,脸上带着颤巍巍的裂痕,似是要拿出全身勇力,决定将自己的底细如实相告,以她深重的罪孽,断了沧楉的牵念:
“我真的不能再跟着你了,你想想‘九龙多帝’是怎么发生的?你想想龙在野是怎么在万象天工中追踪到你的?你再想想你每通灵一次,元魂就会撕裂一次的痛苦是怎么来的?”
沧楉心中一寒,铁青着脸,嗫嚅道:“颦儿,你……”
“没错,姐姐,都是我干的。”颦儿将心一横,咬牙道,“我就是顾海泥安插在你身边的一颗棋子,你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都是我告诉她的。顾海泥要杀你,魔龙要杀你,龙在野要杀你,都是我事先把你的动向泄露出去的。而且,我还趁你和大哥哥划拳醉酒之时,喂你喝下了‘生死无依’这样绝命的毒境。”
酣畅淋漓一气呵成地说完话,颦儿感觉如陷深渊,似是暮鼓凄厉,不断颤裂她的魂灵,这比生剥活剐都要痛苦百倍,她已无颜面对沧楉,她甚至不敢站在她的面前,只觉得此刻的自己,在她的跟前小如微蚁,小如一粒碍眼的、急于拂去的浮沉。但在消亡之前,颦儿要完成自己的救赎。哪怕这种救赎不是她所能承受之重。她在沧楉身上犯下的罪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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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背转身去,沉吟不语,静穆疏离,心中思绪缭乱如雪,虽然她对颦儿抱有足够的信任,对其诚心照顾,巨细靡遗,但此刻颦儿将真相公布,不管目的如何,都足以幻灭过往的情分。纵有往日温馨言笑历历在目,但念及姜芿的重伤,父母的陨落,以及近在眼前的、一触即发的大战,诸天的动荡,众生的劫难,亲人的永逝,都让沧楉无法再原谅颦儿,遂缓缓转身,眸光冷峻瞥来,声音宛若冰凌刺落。
“颦儿,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
“喔,姐姐你要一路保重。”
颦儿低低地应道,半晌后,她将木匣递与沧楉,小脸上挤出一抹令人心疼的寡淡的笑意。
沧楉不忍看她:“谢谢你,把真相告诉了我。”
“我也谢谢你,没有杀我。”
“从此你我恩断义绝,两不相欠。”沧楉伸手接过木匣,眸光中略有闪烁,沉吟道,“我还有一句诫语要转告给你。”
“请姐姐赐教。”颦儿知道,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当面称呼她为“姐姐”了,嗓音中已带着哽咽。
“你该保有一颗善良的心,它会是你人生中最大的福报。”
沧楉漠然擦过身,开始在人群的注视下、往楼梯上走去;颦儿静静地望着她远去,只此一瞬,如同那界限分明的沟壑,将两人从此隔开,不复相见。只是她们心里都明白,除了放手,她们别无选择。
“姐姐,去吧,追求你的幸福,颦儿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有的离别是为了相见,但更多的离别,会成为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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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城楼,风吹飘袂,沧楉凛然立于屋顶上,一手执剑,一手环抱木匣,仰望着千仞高的崖壁,等待失魂梯的铸成。
“拔剑!”
一声惊动云天,所有人听得指令,立即腾空而起,归位至各个屋顶上,将自己微弱的灵力注入剑体中;随即剑心滚烫,映射出一道紫光直扑崖壁,逐渐形成一座攀缘而上的阶梯。
沧楉迈动脚步,从容踏上了失魂梯。
失魂梯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沧楉每走一步,它就往上延伸一段,除非有修灵圣手的加成,才能做到顷刻即成。
时光流逝,皓月当空,沧楉已接入云端,正在稳势迫近玄门。所有人都在凝视着她的身影,握剑的手因力衰而微微颤栗,突然于无声处,荒原上传来阵阵雷鸣巨响,震颤无边大地。
“不好!”
沧楉立于高处,回眸望去,但见荒原那头,无数凶猛巨兽身穿铠甲,肩扛战士,扬起漫天尘土朝着失乐城这边奔来;杀声凄厉,战鼓呜咽,其席卷残云之来势,仿佛要将失乐城撕成碎片。
“是龙在野,他追上来了。”沧楉心中一悸,没想到龙在野还能在万象天工中网罗出如此大的势力,只是退路已断,她再无法回到下城。
她仿佛听到了颦儿的喊声:“姐姐你快走啊,还犹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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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口的那座照壁訇然洞开,小角龙一声嘶鸣直刺月空。突有一身影自宫殿中闪出,凛然落于城楼上,玄袍飞掣,其声洪亮如钟:
“所有人听令,凡是女子留在城里,继续以剑心铸失魂梯,助沧楉姑娘离开下城。凡是男儿,都与我出城迎战,此乃绝地死战,断无退避畏缩之理。
苍天后土,葬我残躯,圣心不死,星耀长存。”
众人听得号令,群情激昂,不敢稍有懈怠,女子们滞留原地,强忍全身剧痛,以微薄的灵力加注剑心,送沧楉闯入玄门。男儿们则自屋顶纷纷掠上城墙,追随着烟霞老人的身影,再跃下城池,阻击敌军于百丈之外。
两军短兵对战,虽然数量相差甚微,但下城百姓的实力在巨兽们面前明显不敌,更别提对抗龙在野和他的那些将士。剑戟碰撞之声,杂糅以仓促的鼓声,震荡于喷溅的血雾间,久久回响在深蓝的月空下。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绝望的战争,沧楉知道,烟霞老人是在为她争取时间,以让她度过失魂梯。她不敢再犹豫观望,遂蓄力急趋,奔入玄门。
于心底汹涌来的悲伤,掀起眼上婆娑的泪花,她喉咙里发出一句沉闷而嘶哑的喊声:
“爷爷……”
那喊声被留在了下城云烟里。沧楉的耳边霎时安静了,眼前亦是韡晔的、直刺眼睛的日光。
她离开了那片弥漫着血腥和硝烟的战场。
她离开了那个充斥着背叛和勇气的夜晚。
她离开了那些背负着使命和罪孽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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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既已安全离去,屋顶上的那些女子便将剑光敛回,速速转身,如玉霰琼雪朝着城墙上掠去。她们甫一落定,便井然有序地操作起守城器械,以飞石利箭射向敌军,龙在野所部大乱,下城百姓遂且战且退,往城门口靠近。
月悬中天,半掩云端,烟霞老人率不到百人退回城里,然鏖战并未停止,双方在城墙上下进行着残酷的争夺。所幸城墙高且坚固,下城百姓尚能依此抵抗,敌军死伤惨重而不能进,火光盈天,杀声未绝。
龙在野修灵境界极高,灵力虽被万象天工压制,却仍能在这一墙上下来去自如,平常利器也不能伤其丝毫。他似从月中飞来,落在了高耸的城楼上。
“龙在野?”烟霞老人惶然退了数步,以剑撑住身子,咬紧牙道,“你真是阴魂不散!”
龙在野玄衣飘动,冷冷笑道:“我查阅过你的生死簿,你本名裴苍山,生前乃是移星皇朝一个小小的中郎将,一生圆滑懦弱,无所建树,唯有和洛南结婚生子以及高中武科状元,是你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后来你的孙女兵败首阳山,你受牵累,而被皇帝斩首,魂归幽冥。再幸遇高人指点,得以聚星通灵,成就灵路。两个月前,你进入昆仑山,直趋失乐城,将下城的原尊老降服,你鸩占鹊巢,成了这里新的尊老。”
“我只是在做我觉得重要的事情而已。”烟霞老人眸中精光大作,巍然而立,沉声道,“那一天,因为我的自私懦弱,我亲手将我的孙女送上了战场,让她饱受苦难,差点丧命,今日,就让我这老头子,来守护她吧。
龙在野冷嗤道:“我劝你珍惜薄命,早早投降。”
“妄想……”话音未落,烟霞老人只觉肋下传来阵痛,嘴中一股血流喷出,整个身子再难支撑、瞬间垮塌下去。他单膝跪地,回过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满眼血光、全身黑气的小女孩。
“是你,颦儿……”烟霞老人霎时明白,颦儿体内的魔印被龙在野驱动了,她已经失去自我,很快会堕入魔道。他一将死之人,实在不忍心看她花样年纪就这样陨落凋零,遂忍住剧痛,振身而起,一句“天心焚月”,将全部灵力聚于一指,攻向颦儿额头上的天门。龙在野误以为他要杀掉颦儿,故而无心阻止,只作旁观。
颦儿闷哼一声,满眼血光散去,全身抽搐数下,顿时陷入了昏迷:她体内的魔印已被那股灼热的外力驱散。
“飞龙何在?”烟霞老人反手一掌,将颦儿打落下城楼。火石来回穿梭,密布当空,颦儿落至屋顶时,小角龙自浓烟中飞出,将其稳稳接住,遂一路直冲,往沧楉先前所来的香橼渡口落去。
烟霞老人耗尽气力,精血自伤口流尽,无力地跌落到了地面上。“我一生庸碌无为,辜负极多,今日临了前,还能救一人,也算是一种造化……”
数道火球击中城楼,龙在野纵身逃去,烟霞老人则被火海吞噬。
血与火交替悲歌于此间天地。
那一夜,下城失守,数百人悉数战死,无一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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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后,沧楉执掌风花雪月,再入万象天工,寻踪觅迹来到香橼渡口;手持一壶佳酿,脚下步步生莲,意欲来此祭奠她的父母。
移舟泊烟渚。
上得渡口,沧楉于香橼树下,见一坟墓,竟是父母的衣冠之合冢。
她跪在坟前,以遍地花开祭奠,杯酒入泥尘。
沧楉起身时,乍见桃花树下,立着一位明丽娉婷的青衫少女,她樱唇轻启,微笑着说:“姐姐。”
沧楉忍不住湿了眼眶。“颦儿……”
颦儿走了近来,紧皱着眉问道:“姐姐,你为什么哭啊?”
沧楉说:“风吹的。”
风起风落皆由她意,若非故人都已逝,怎会有风惹她泪痕湿?
沧楉为颦儿下了一场雪,白雪飘扬、覆盖了整个渡口和湖面。临别时,她对颦儿道:“你大哥哥已经不在了,我将要在昆仑山巅闭关炼魂,让他重回世间,以后我父母还需要你多加照看。”
“姐姐你放心。”颦儿脚下踢起雪尘,回过头道,“你守护诸天,就让我来守墓吧。”
心怀善良,即是救赎。她们都放下了曾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