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楉自知酒量不佳,遂稽首道:“弟子不善饮酒,还请两位先尊莫要责怪。”
那男子面露忧色,眉头微微一皱,但这样的神情不过转眼即逝,他微笑着朝妻子瞥去,眼神中带着默契的命令的意味。卢氏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便恳求道:“姑娘,我们喝的是米酒,很清淡的,就当是解解渴吧,正好我丈夫有些事情要告诉你。我们可以边喝边聊的。”
言已至此,盛情难却,再看卢氏态度和善笑意盈盈,始终没有加害他人的心思,沧楉一路颠簸,的确有些肚肠饥渴,便逐渐接受了这对夫妇的好意,想要从他们口中探知如何才能走出这所房间。
卢氏引领沧楉于屋前凉亭里落座,便转身进了厨房,准备生火炒菜。竹林里有昆仑山灵脉的末梢延伸而来,孕育出很多鲜笋,岁月更替,繁衍未息。卢氏持家有道,将竹笋挖掘出土,用雨水冲刷干净,或现炒尝鲜,或煮熟风干,或腌制封存,往往能做出许多的花样来;夫妻俩深居于此,日常便靠吃笋和莲藕度日。不稍片刻,沧楉便闻到厨房里传出了诱人的香味。
她暗里着迷,却不动声色,只心想那女子的厨艺应该也很好。
想前日和父母离别之时,来去匆匆,都没来得及做一顿饭给他们尝尝。而这样的机会以后竟是再也不会有了。长崆用玄傲剑收聚了沧楉数年的无尽灵感,注入裴化朗和绘梨的尸体中,虽然一具已化为小僵尸,一具已成枯木,但那些灵感依然能让他们复活一段时间。
竹林上雨势滂霈,蒸腾起浓重的雾气,是处没有风,雾扩散的缓慢,亭外舒爽清新,夹杂着菡萏初绽的芳香,渐渐扫去终日的疲惫和心悸,让沧楉放松之余,更觉得有些饥餐渴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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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斟了半杯酒,缓缓移到沧楉的面前:“姑娘,这酒很解渴的,我们来对饮一杯如何?”
沧楉有些谨畏迟疑,生怕醉酒误事,耽搁了行程,但也不好拂了他的意,她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口干舌燥之症顿解。
“姑娘够豪迈!”那男子搁下杯盏,幽幽笑道,“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当年云嫣的影子。”
“云嫣?”沧楉久闻其名,所知其事也都是遥远的传说,自然没有这屋子主人亲历过云嫣的时代、而对她的事迹知道的真切。自剿灭茕涯一役,远古先尊十有八九皆陨落,徒留下无数境界低微的后生一边缅怀先辈,一边在灵路上苦苦挣扎,意欲重现当年的盛况,两千年而不可得;修灵境界臻至绝天圣境已经成了他们世代相传、且遥不可及的梦。从中也可窥视出,一旦茕涯挟九星归来,正道无力抗衡,魔道昌盛,对六界苍生来说将是一场灭世的浩劫。因此沧楉也很好奇,云嫣有没有机缘再回归世间。
那男子见沧楉心生好奇,遂剑眉一垂,缓缓沉入到过往的追忆中。
“当年茕涯现世之初,率魔族大举进犯,昆仑山首当其冲,云嫣预感浩劫难躲,遂将掌门位传与帝海子。她乘风入太虚而去,满天莲花绽放,隐迹六界之外,只留下以风花再续诸天两千年生机的远古传说。
她说要去天外、寻求机缘破解后世的一场浩劫。她不敢妄定生死和归期,只是告诉帝海子,做好他自己的事,不要等她。”
对云嫣最后的印象,后世代代相传着这样一幕场景:她一袭红衣,在雪中行走,脚下步步生莲,头上青丝飘扬,高而旷远的天空,被漫天星云辉映,璀璨夺目,她便这样走着,风华绝代,纵身一跃,入太虚而去,化开浓墨重彩数千年绝世繁华,到如今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人们怀念她,就像后来他们也怀念长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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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做了一碗鲜笋汤。”卢氏将汤碗缓缓搁在桌上,微笑着道,“你们接着聊,我还得回厨房呢。”
卢氏转身回屋,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面如冠玉气定神闲的男子带着一种看不透的城府继续沉声道:“茕涯已臻至永恒不灭之境,他的元魂在诸天内是不会消亡的,他总有一天会重回世间,无人可抵御他的锋芒。”
沧楉抬眉道:“那当初他是怎么横空出世的?”
“这就要怪龙在野了。”男子不慌不忙地道,“当年他初涉幽冥,饱受磨难和欺凌,可谓九死一生。他心有不甘,急欲夺得帝位,威压幽冥两重,成就无上灵路;但苦于自己不是暗皇的对手,他便奔赴九幽之地,避开各界的监视,打开了上古禁制,从九幽深蓝牵出一座岛屿,这座蕴藏万象地脉纵横的神秘岛从天而降,落于妖界和修真界交界的莽荒之间。在那遥远的黄昏,苍山如海,残阳如血,魔龙复苏,声声龙吟震慑苍穹,揺落万道神光,紧接着地脉向莽荒外延伸,侵蚀,所过之处,魔气浓郁,皆成死地,孤岛迅速发展成莽莽魔域,举世惶恐。散落各界的魔者纷纷归附,一时旌旗蔽空,天地变色。”
“后来呢?”沧楉问道。
“随即,九条魔龙借众星之力孕育出茕涯,他以年轻的姿态显现诸天,手握煌煌九星,横空出世,遂率领魔族大举进犯,意欲覆灭昆仑。”
“后来他又是怎么死的?”
“云嫣临走之前,在昆仑山里修建了万象天工,在昆仑山外布下了锁天血阵。茕涯自负轻敌,不把一众远古先尊放在眼里,在他们负伤呕血之际,茕涯跳入锁天血阵,想要将他们一并收割,却不想中计而被吸尽了魔力。最终他自尽在了昆仑山下,不让任何人见识他的容颜。”
沧楉听完之后,暗自沉吟,犹对当时的情景感到惊心动魄,在那场浩劫中陨落星辰无数的悲壮,以及刀光剑影尸横遍野的惨烈,都在她的脑海里不断涌现。
如亲临战场,俯仰天地。她缓缓吸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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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氏又端上了一道菜来,搁在桌上后,便匆匆往厨房走去。那男子望了望妻子的背影,转头问沧楉道:“姑娘,你还能再饮一杯吗?”
沧楉正欲婉拒,突觉腹疼难忍,头晕目眩,整个身子似乎要瘫软落地。她心中大骇,想要抓起手边上的青罡剑,然而双手完全使不上力:原来自己已身中迷药。
她霎时明白,不是酒有毒,而是雨雾有毒!
双目昏沉间,沧楉隐隐看见那男子漠然起身,揽手将她抱起,匆匆往铸剑铺而去。
她用尽气力挤出来一句话:“你要做什么?……”
“你身拥无尽灵感,若能将你铸成剑魂,他日我执剑上山去,必定能战胜长崆,一雪前耻。”
沧楉恼道:“你……”
推开门,光芒炽热,无妄火海中孤悬着一把寒芒四射的铁剑。此剑他昼夜淬炼铸了两千年,今日终于等来它最完美的剑魂。其与玄傲剑同根同源,都是经由天降陨铁和无妄火海铸造,再有无上剑魂的加持,他自信能走出万象天工和长崆一战,甚至有机会打败他。
“你无需怨恨,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男子立于熔炉边,面色阴沉地道。
正当他沉浸至修灵状态、将沧楉抛进火炉之时,一道身影从门口掠来,纵身跃入炉中,将被烈焰灼烧的沧楉斜着推起,往炉子外落去;而这道身影则失势跌进了火海。
那男子看清了她的脸,失色道:“娘子,你……”
烈火骤然窜起,灼痛着卢氏的身体,她艰难睁开眼睛,哽咽道:“你我终归要死,那我就先,原谅你吧。”她的腰间还系着做饭时用的围裙,锅里的菜还在冒着浓浓的热气。
“不要啊!”
卢氏的元魂迅速融入了剑体中,灵剑终告铸成,光耀天空,霜芒凛冽,上可破苍穹,下可绝地脉,气势如虹,无可比拟。那男子望着火炉,神色僵凝,目光有些悲痛,半天说不出话来。
此时天窗外频频闪现起血光,颤裂云空,凄厉至极;隐约还夹杂着惊涛拍岸飞沙走石之声。
那是城门下觅渡桥的方向。
那男子回过神来,长袖一挥,取出灵剑,深情地吻了吻剑身;便撇下沧楉,匆匆往屋外和竹林深处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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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渡桥上。
黄衫女子独拒龙在野于城外桥头,风怒云涌,巨浪奔腾,万千残剑自河底脱淤泥而出,闪耀寒芒,势如电掣,迎向了对岸威压而来的道道黑气。
碰撞出激烈的血光映照苍穹,恢宏壮烈宛若末世降临。
龙在野裹藏其中,暗渡长桥,一袭黑袍森然已至女子的面前。
“你是何人,为何要阻我前行?”
“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你至少应该善良一点。”
龙在野眸光幽幽暼来,冷嗤道:“所以我一个都不让他们活,挡我者死。”
“你已造下诸多杀戮,以往你行踪难定,幻化无常,才得以逍遥法外,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破你两千年灵路。”
“就凭你?”
“不试试怎么知道?!”黄衫女子面色沉毅,纤纤袅袅的身子好像蕴藏无限力量,使她看起来坚硬如雕塑,就连声音也像冰浪潜行,令人顿生扑面而来之感,“你筹谋多年,如今进入万象天工,应该不只是为追杀沧楉而来吧?”
龙在野脸色惊异,瞳孔骤然收缩,沉声道:“你果然非常聪明,在杀你之前,我不妨告诉你吧。我来此有两个目的,其一是追杀裴沧楉,其二则是打探前任暗皇的踪迹。”
“大帝尊藏殊?”黄衫女子眉头一皱,漠然道,“当年你勾结魔族,入侵幽域,掀起隳世战乱,夺了藏殊的帝位,使他身负重伤,淹留各界不知所踪。都过去两千年了,你还是不肯放过他吗?”她紧紧盯着龙在野,冷笑道,“或者说,你怕他,怕他挟势归来,要了你的小命?没有茕涯的庇护,你怕自己不是藏殊的对手。”
龙在野脸色一沉,心中不堪的惶恐被看穿,令他懊恼愤恨至极,高高在上骄傲自负的他向来只有看透别人的份,还没有人能这样正中要害的刺穿他的内心,他绝不希望这种人活在世上。他的眸光变得极其冷峻,宛若冰凌飞坠,不可逼视。
暗云翻滚如浓烟炽盛,两人手上再起力量的狂潮,撕裂天地。
激战过后,是短暂的宁静,黄衫女子的胸膛被贯穿,速速往地上落去。
有一个人自城头飞来,稳稳接住了她。
她转脸看着身旁的男子,盈泪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终于……还是来了……”
“师妹!”
“我不想因孤独而伟大,我只想因幸福而平凡。”黄衫女子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气若游丝地道:“答应我,不要让他再往前走了……”
“好,好,我答应你。”生怕说话太慢,她会来不及听见。
可女子还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阻挡住了龙在野,却还是差一点点,输给了他。
她受敕天凌之托,在此阻击龙在野,她终不负所托,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