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玦斜倚在榻边,闭着目,侧着脸,颔着首,尖尖的下颌慵懒地抵着精致的锁骨,勾出一抹绝美的弧度,不经意间,便凝了世间人对美的所有向往。
盖在他肩上的轻衾已然滑落,露出微微敞开的中衣。因刚刚失了血,细腻紧致的胸口,泛着白玉般的苍泽。
远处的回廊下,两道浑浊而苍凉的视线,正隔窗遥望着厢房里的成玦——
上天造出这等绝华之人,必定费尽了心思,又为何偏偏不予他一世安生?若他生于闲散贵戚官宦家,定当琴韵茶香、和歌浮世;若他生于寻常市井农家,亦能闾间聚友、乐得山水。何必非要让他生于皇家,被皇权倾轧,一刀一刀地割着,如那布下翻卷的伤口,因了心里无边的空寂,连疼痛的感觉都显得过于奢侈。
他此刻闭目凝眉在思量些什么?是在猜忌谁人面上的假笑?是在提防谁人背后的冷刀?还是在筹划着,如何集了那假笑与那冷刀,再加上自己森凉的血,去对付所有他渴望靠近却无法信任、熟悉而又陌生的人?
千计横扫,绝华尽磔。如若当初那人还在,万不会让他活成今日这般模样吧,奈何……
紧盯着成玦的那两道视线里,满含心疼与伤感,同时又带着无法言说的距离与疏远。许久。视线的主人擦了擦微红的眼角,佝偻蹒跚着,默默离开。
厢房里,成玦感知到外面盯着他的视线消失了,这才复又睁开了眼睛。他目光如露,洒向窗牗外绿草红英的一片繁华;而那繁华落入他的眼眸,便于瞬间化为了一池墨玉深沉。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捂着伤处。此刻无暇多念其它,因为刚刚发生于折杏苑内之事,还有些急需细细思量之处——
今日午后,柳下薇着人来请,言晋王一时兴起邀他去折杏苑饮酒。既然是晋王相邀,当然不能空手而去,于是,他便顺势带去了一出“刺杀”的大戏,作为答谢晋王之邀的礼物。
因为这场刺杀戏的目标,并不是晋王的性命,故,关键时刻,他为晋王挡了剑,随即“中剑昏迷”。一时间,暖阁内混乱一片。
两名刺客正准备趁乱逃离,不料,那人竟在此刻突然闯入暖阁。不是别人,正是城门楼坍塌当日,御甲冲天,飞至他面前,将他接住的公输少年!
公输少年的意外闯入,致使那两名刺客未能按照计划及时撤离。可,他们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刻致命的危险。
佯作昏迷的他看得出来,公输少年的身手远在刺客之下,便暗中发出信号,示意刺客们合力攻击,利用公输少年,压制晋王侍卫,方能尽快脱身。
可他却忘了,公输少年身边还有一个形影相随的高手。那高手来去无踪,身法奇异,出招快而利,以一当百亦不在话下,刺客们自然不是其对手。
情况危急。若那两名刺客被擒,必将有数人被牵连丢命,这场暖阁刺杀的真相也会暴露无遗!
他正欲设法转圜,旁边的柳下薇却是已经按耐不住了,竟打算冒险在虎视眈眈的晋王眼皮子底下出手,襄助那两名刺客脱身。
当时,晋王一直按兵不动、各种的观察,明显是对刺杀之事存疑,在对身边人进行试探,若柳下薇出了手,整件事的结果如何不知,而她于晋王身边的多年隐忍,必是俱付东流,她这条命,也送定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于袖下按住了柳下薇。
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公输少年忽地跳了出来,一番搅和,故意放水,竟是生生地让刺客们逃走了!
公输少年此举何意?是对其突然闯入险些搅局所表达的歉意?还是另有目的的施恩示好放长线钓大鱼?
如果,公输少年对暖阁刺杀一事,事先并不知情,真的只是巧合闯入,何以能在紧要关头,做出此等行事?观察之细,反应之快,机变之利,令人心惊。
如果,公输少年并非是无意闯入,而是刻意为之,那这一次次于万般危急的关键时刻突然跳出来,破坏一下,又再补救一下,究竟是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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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这一整日的折腾,公输檠、班槊与凤孝终于回到了凤府。
弄风斋里。
大公子凤孝似乎是意犹未尽,又令人于园中花厅里摆下了酒菜,拉着公输檠继续把酒共消万古愁。
见大表兄如此好兴致,公输檠也只得不失礼数地舍命陪君子,杯杯起、口口尽,权当是对其挨踢的尾巴骨聊表歉意。
推杯换盏间,二人醉意再起。
凤孝侃侃而谈。自然是要以风花雪月为开始的,品折杏苑里的琴韵茶香、评小娘子们的秉性爱好、论才子恩客们的酒后言行,林林总总,拈来成章,如数家珍;可不知为何,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家国之事,“如今的朝廷六部,整个的风气,便是一片污浊。人人都在忙着站队辨亲疏,迎上踩下,固权守位。君不明、臣不贤,无人务本为民忧。哪里还有一点朝廷该有的样子……”
闻凤孝说得义愤填膺,公输檠却是并不接他的话,只是浅浅地笑道,“大表兄怕是醉了,醉了……”
园中酒香四溢,远处朦胧更鼓。淡淡夜雾,潺潺曲水。正是斜月影,三两桃花碎。
说到愁处,凤孝执杯起身,蹒跚走到亭边,凭栏邀月。本以为他会豪情满怀朝天歌,却终究欲语还休垂了眉,“檠贤弟,你可看见,阊阖天阍,那迷雾遮了月,那瘴烟困了柳。纵我等满心念春,又该去何处寻一片清白人间?终也只能是将此身弃于这园中,折一枝家桃,烟花巷陌,空怅惘,醉平生……”
那慨叹凄凄,随了风,吹起满园浓愁。
凤家大公子,在世人眼中,纨绔浪荡,竟也是怀了满心的抱负,苦于满眼乌烟瘴气,寻不到一片清白人间。这份苦,埋在他心里,只有他自己懂。
在凤孝背后,公输檠仍旧坐于石桌边,将那清冽如这春夜的酒,一杯杯斟满,一口口饮下,只觉胸臆幽幽,亦是难疏:
凤孝心中期而不得的清白人间,可也是她想要的清白人间?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任务是,斩了那遮月的迷雾,磔了那困柳的瘴烟。凤孝可以将自己弃于园中,躲起来,烟花巷陌,空怅惘,醉平生。她,公输檠,却不可以。她身上背负着太多,她骨子里流淌的血液,早已注定,她不能躲、不能停、更不能退。不管前方挡路的是什么,她都必须扫平一切,继续前行……
漏夜风重,翠消香减,红雾湿衣。
凤孝苦于寻不到他的清白人间,酒入愁肠,很快便醉得不省人事了。
公输檠却是越喝越清醒,清醒得让自己觉得心疼。
她叫来值夜的仆从,将凤孝送回了厢房中。她自己则并未急着回房,而是步入那桃林中的小径,负手,闭目,沉于暗香,脑中思虑如白驹过隙,瞬息千里。
却都是一人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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