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过后，王大江带着王木木去了菜场。国假期间，大家都很有空，再说如今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人们通常都舍得吃、舍得买，偌大的菜场乌压压的一群人，争先恐后的挑菜买菜…等王大江买好菜已经将近九点，离早上出门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

今天王木木要过生日，中午会有两桌人会来吃饭，张娟娘家一桌，王大江兄弟姐妹一桌，回去的路上王大江明显加快了速度，乡间的小路全是小石子铺洒的，王大江没骑出去都远，王木木就觉得屁股被颠的发麻，她赶紧抓紧了王大江的腰，以防自己被半途被颠下去。

王大江在前面加油骑，王木木坐在后面悠闲地晃着脚哼歌。十月的天气已经进入不冷不热的状态，清风刮过，路边的稻田发出好听的‘簌簌’声，鼻尖留有稻香。过了一片稻田，会看见一个小荷塘，荷塘中间有一块拱起的小土包，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在小土包上看到野鸭，通常这些野鸭会带领着一群小鸭晒太阳，看起来特别友爱。

王木木每次经过这里都会伸长脖子看小土包，今天天气不错，她能看到树上的绿叶格外郁葱，虽然没看到小野鸭，但同样让人心情格外的美好。

这时，王大江在前面说了一句什么。

王木木并没有听清楚，刚想问他说了什么，下一刻她就感觉自己的右脚一热，像是被一种黏哒哒热乎乎的东西包裹住整个脚。

王大江还在用力蹬自行车，脚上黏糊糊的感觉一带而过，王木木条件反射的向后看去，，然后，，她看到一坨不完整的牛粪。

王木木：……

她现在大概知道王大江刚才说什么了，可是好像…晚了。

话说回来，王木木第一个隆重的生日就被晃了一脚牛粪，总有点出师不利的感觉，而且王大江到家都不知道孩子插了一脚牛粪，回家后王大江也没空管她，王木木低头盯着自己的一脚新鲜牛粪，颇有点心累的感觉，最后也只能默不作声的去塘里洗脚。

张国庆定了两个大蛋糕，而张亮张燕因为这个蛋糕和王木木和平共处了一天，几个孩子不出去野，提议在家玩起了捉迷藏。

而王木木的家无论楼上还是楼下都是那种你站在门口一看就能看结束的构造，可王木木依然非常认真的躲藏，一会儿躲在桌子地下用帘子挡住，一会藏在被窝里、窗帘后、衣柜里，哥哥姐姐们都不用太认真就把她找了出来，可王木木还是很开心…

因为这是哥哥姐姐们第一次愿意和她一起玩，也是王木木过的第一个正式生日。

乡下孩子，对生日并没有太多仪式感，无非就是生日当天下碗长寿面，再不济多加个鸡蛋，把肚子填饱了就行，孩子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她们生活在小庙村，满村乱窜就是他们的快乐，去过最大的地方就是市里。

他们知道首都在北京，省会在南京，桂林有山水，苏州有园林，却从来没见过，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虽然齐秦已经唱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可孩子们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什么精彩无奈的。作文课上老师让他们以长大后的梦想为主题写一篇文章，几乎每个孩子都是绞尽脑汁的写长大以后想当医生、老师、军人，连理由都是歌颂他们的美德，却连一丝真心实意都没有。

1999年，《最近比较烦》成了流行歌曲，大街小巷的人们似乎每人都会哼两句：“总觉得钞票一天比一天难赚。”尤其王大江，唱的简直停不下来。

王木木除了上学就是蹲在电视面前追《还珠格格》，那时她的视力开始严重下降，哪怕天气好，十米开外，已经看不清人五官，分不清男人女人，可即便这样她还是坚持着不告诉父母。

张娟和王大江依然早出晚归的工作，一个星期只有周六不加班，也没太关注到孩子视力问题。

2000年，王木木十二岁，已经到了五年级下半期，春节过后，王木木又长高了一点，王大江拿卷尺给她测了一下，身高一米五三，非常可喜。王大江乐观的算了一下，他亲爱的女儿照这么长下去，十六岁完全可以长到一米六。

四月底，学校迎来了第一次月考，王木木成绩不在垫底，可也冲刺不了，成绩一直在中上中下徘徊。下午考完试后，她脸色并不是很好，头昏的厉害，这让她不在学校逗留，很快回了家，到家后怏怏的喊了一声张小花，无精打采的上楼睡觉。

张小花做好晚饭后，上楼喊了她一声，见她睡着了，也就随她去了。

可王木木并没有睡着，只是难受的不想出声。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感冒发烧的症状，小孩子体火旺，有点不舒服出去疯一会出一身汗就行了。可今天，王木木终于体验了一把什么叫难受，她躺在床上，虽然闭着眼，但仍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脑袋转，楼下是奶奶和王晶说话的声音，声音不大，但王木木就觉得格外的吵，吵得的她心烦意乱，胸口发闷。

过了很长时间，王木木在这种难受的状态中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立身于一个很大的广场之中，天色昏暗无光，周围全是穿着民国衣服的大人，他们的表情看起来非常麻木，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的在广场之中来回穿梭，他们的视线不与王木木接触，也不与任何人交流，就这样让周围陷入了诡异的氛围之中。

王木木很害怕，她觉得这些人肯定就是奶奶嘴里说的‘鬼’，鬼是个很恐怖的东西，虽然没人见过这玩意，但仅凭这个字就能支配起一个人全部的恐惧。

这时，一群人突然停下脚步，他们的视线缓缓向王木木投去，表情全变成了诡异的笑，然后慢慢的向她走来。

“不要……”

王木木猛的睁开眼，她的后背被冷汗沾湿，心脏还在飞快的跳动着，可是在她睁开眼后，第一眼就看到王大江坐在了她床边，一只大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爸爸。”王木木眼角有泪，一下子扑到了王大江怀里。

“发烧了，怎么不作声。”王大江直接把孩子抱起来，往村里赤脚医生那里去。

王木木烧到了39.3度，淋巴发炎引起高烧，孩子底子好，打了一针，没一会儿就有了精神。王大江见她好了点才把她背了回去。

路上，王木木伏在王大江背上问：“爸爸，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王大江把她往上提了提：“爸爸今天胃不太舒服，提前回来了。”

“是跟我一样的不舒服吗？”

“嗯，差不多。”

“爸爸，我刚才做噩梦了，我害怕，，你今天能跟我睡吗？”

“好。”

第二天，王木木已经退烧又活蹦乱跳了。可王大江的胃疼并没有缓解，他去医院做了检查，胃并没有任何问题，医生给他开了几种胃药，半个月吃下来，胃疼的症状还是不见好转，反而连着肩膀也隐隐作痛。

又坚持了十来天，他终于忍不住要去市里检查，那天是星期天，王木木也早早起了床，说什么也要跟着王大江一起去，王大江看这孩子虽然不做声，但是心里明白肯定是着急，于是他拍拍她的脑袋，同意了。

那天，王大江喊了一辆面包车直接去人民医院，疼痛的状态已经无法让他骑车去镇上还要转坐中巴车，张娟和张小花也因为他这种不稳定的疼痛开始担忧。

到达人民医院时，王大江站在医院门口迟迟不进去，王木木和张娟站在他身后不做声，那个时候，每个人心情都很沉重，却又不敢胡思乱想。

王木木抬起头，她看到王大江手掌抚在胃的位置，表情很痛苦，张娟想去扶他，却被王大江抬手制止，然后他蹲了下来，把头埋进了臂弯里，整个人蜷缩在一起。

王大江个不高，大概只有一米七的样子，可在王木木心里，王大江的形象是高大的，他能一手把她拎起来，轻而易举的举过头顶，让她骑在他脖子上，任她闹。可那天，当她看到王大江蜷缩在地时，周围是人来人往的陌生人时，王木木觉得那一刻她的爸爸是茫然的，不知所措的。

张娟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深深了吸了口气，说：“我们快进去看看吧，说不定就是胃溃疡什么的。”

王大江蹲了好久，那阵疼痛过去后，他才说：“我们还是去中医院，那里有我一个远方亲戚，还在别在人民医院看了，中医院有亲戚总归放心点。”

张娟没说话，她知道，他不是想放心点，只是舍不得。这几年两人辛辛苦苦存了点钱，已经商量好了给家里装修，计划着在门前的那块空地上造个楼，让家里人都住的舒服，也想让福建舅舅来的时候有个像样的房间，有个可以抽水的厕所，可现在突然这样，王大江害怕了…

平平常常的老百姓，根本生不起大病，你努力了半辈子，有了点可观的积蓄，一场大病就能让你回到解放前，一无所有，倾家荡产…这种局面，任谁也不想看到。

张娟和王大江都有一种复杂的心理，想看病，又舍不得钱，还抱有侥幸心理，想着自己还年轻，肯定会没事，而且中医院有亲戚，怎么也不会坑自己。

于是王大江一家三口连人民医院的大门都没进又转身去了中医院，然后挂号，检查胃。

胃不好的检查流程总是老一套，胃镜，拍片，抽血，一系列检查下来后，王大江的胃仍然检查不出哪里什么毛病，医生又是给他开了十几种胃药，拿回家装满了一抽屉。

人们常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痛，王大江身体里肯定有个地方出了问题，可这样反复的检查无果，让他陷入了烦躁不安的状态。

张小花信佛，总是不停的在家折纸元宝，然后去拿掉庙里烧掉，祈福，让菩萨保佑自己的儿子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王木木正常上学下学，有天放学，她突然听到路边的草丛边传出一声微弱的声音，王木木停下脚步，侧耳听了一会儿，觉得像小狗叫的声音、于是她小心翼翼的拨开草丛，探头看了过去。

果然，草丛里躺着一只差不多刚足月的小黑狗，看到人时，惊怯的向后躲了躲，一脸无辜害怕的看着王木木。

王木木立刻被这种软萌的动物勾起了无限爱心，她小心翼翼把小黑狗抱起来，塞进了书包里，打算带回去养它。

而王大江自王木木高烧那天起，一直休息在家，每天他都显得比较无所事事，以前没活干时，他还能去麻将馆搓两圈麻将，可现在他不想去了，那地方又费钱又费精力，而且胃总是会不定时的疼起来，所以现在他几乎每天都是在家看电视，睡觉，干着急，心情不好。

王木木把狗背回家时，王大江正坐在门口听收音机，他抬头瞄了王木木一眼，见她眼神闪躲，畏畏缩缩就知道这孩子有事。

“过来。”王大江招了招手问：“你那什么德行，被老师骂了？作业没写？还是怎么了？”

“啊呜。”

王木木还来不及回答，她书包里就传出这种叫声。

王大江：“……什么东西在你书包里？”

王木木：“……小狗。”

“哪来的？”

“路上捡的。”

“拿出来。”

王木木知道王大江这段时间心情不好，经常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如果现在她跟王大江提议想养小狗，估计就是去触霉头，可她看到小狗可怜巴巴的躺在草丛时又是一阵心软，想着如果没人管它时，它一定会饿死的。

王大江看了一眼狗，什么也没说，算是默认了这只狗可以养。

王木木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王大爷发言，战战兢兢的把小狗抱回了屋。

任何毛茸茸的小动物对于孩子来讲，都会充满好奇与喜欢，小黑狗的存在很快吸引来了王晶，她站在门口看着王木木把小狗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左右摇晃，也想进去。

可王晶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开始好面子，早几年还不觉得，尤其这两年，让她自己主动走到屋子里，跟王木木说‘让我也玩一会儿吧’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如果王木木主动让她进来，那还得三请四请后，王晶才会装出一副‘我就勉强进来玩一会’的姿态走进屋里。

简直就是一个戏精。

王大江看着好笑，对着王晶说：“站这干吗呢，进去跟木木玩会儿…木木，把家里买的鸡蛋糕拿块出来给王晶吃。”

王木木长这么大，四肢不发达，头脑很简单，王晶站在门口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可她并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想这想那，就单纯觉得王晶只想站那看看，并不是特别想进来。可现在王大江开口了，她也不能当没听到，立马放下狗，打开厨门去拿鸡蛋糕。

眼看王木木抓狗的手还没洗就要去拿鸡蛋糕，王晶也不摆谱了，连忙进来挤开王木木，自己拿了一块鸡蛋糕。

“你狗哪来的？”

拿了鸡蛋糕的王晶不好意思立刻就走，只能随便找了一个话题同王木木说话。

王木木说：“路边看到了，就在你同学张凌家旁的路边。”

“给我玩会儿吧。”

“行。”

门外的收音机放着周蕙的《约定》，王大江抬头看了一眼西落的夕阳，痛苦的想，胃真的疼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晚上十点，张娟下夜班回来，最近她都会提前半个小时回家，那个时候王木木已经睡着了，王大江给她留个饭，加班回来饿了可以填补两口。

张娟边吃饭边告诉王大江：“今天做了四十双鞋，手工三块钱一双，可是挣了一百二十块…哎，这里哪来的狗？”

王大江“嗯”了一声：“木木路上捡的，想养就养吧。”

张娟哼了一声：“一天到晚学习不上心，尽弄这些没用的。”

王大江：“成绩已经这样了，上升空间肯定是没有了，那还不如让她开开心心的。”

张娟不认同：“什么叫没有上升空间，就是因为你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才让孩子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平常这种时候，张娟抱怨两句，王大江都会选择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听不见。可现在，王大江不知怎的就听出了一股邪火，发疯似的一脚踢翻了旁边的凳子，指着张娟嚷嚷：“张娟你什么意思，让孩子养狗就不负责任了，那你来说说什么是责任，拿扫把对着脑袋砸是责任，嗯？我告诉你，张娟，我现在把话说前头，我要真生个什么病死了，孩子跟了你，这辈子绝对废了。”

王大江突然这样让张娟愣了愣，可张娟是谁？吵架从来不甘示弱，反应过来也把筷子一摔嚷道：“王大江你有病吧，我难道说错了，难道就你这样什么都依着她就是对她好…好，好，孩子跟我会废，那你养着，我不管，正好。”

桌子底下的小狗似乎被这场争吵吓倒了，它不自觉的又往里躲了躲，嘴里发出低低的‘啊呜’声，一双眼睛害怕的向外张望着，正好对上王大江投过去的视线。

王大江站在原地看了它一会儿，像是在做什么决定一样想了想，随后蹲下来捏起小黑狗的后脖颈向门外走去。

小黑狗仿佛预料到了什么，低低的‘啊呜’瞬间变成了哀嚎，像是求救一般，希望它的小主人能够听到来拯救它。

可王木木早已睡的不省人事。

张娟一言不发的看着王大江拎着狗出去，饭也翅膀下去了，碗一推，气呼呼的回了房。

张小花还没睡，躺在床上隔着一堵墙仍能清晰的听到他们争吵内容，当一切都安静下来后，她闭上眼，自言自语的说句‘作孽’，又无声的念了两句：“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