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花烧了三瓶热水拎到了楼上,她把一瓶水放在张娟房间门口,敲敲门让她拿进去,接着又拎着两瓶水去敲儿子的门。
王大海打开了房门,张小花却没走,她扭头看了看张娟的房门才走进去,王晶还没睡,坐在床边看电视。
郭萍在收拾行李箱,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叠好后往衣柜里放,张小花顺手帮她叠了两件,随意的问:“在外面这么幸苦,明年还出去吗?”
郭萍摇摇头:“不想出去了,想孩子,还是在家门口找厂子上班,这样方便照顾孩子。”
张小花:“哦,那小娟呢?”
郭萍:“不知道她,不过我估计她肯定要出去的。”
这话里明显还有其他内容,张小花小声的问:“萍,我问你,小娟她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嗯,是有。”郭萍用不太满意的口气说:“新陵镇那边的,那男的我觉得也不是太好,听说还没有离婚,经常向小娟借钱,我和大海都说了,这人不靠谱,不要借给他,可她偏要借,一点也不听人劝…其实大江没了,她找人也正常,可找也要找一个好好的人,那男的反正我看不上。”
听郭萍这么一说,张小花有点担心:“钱都骗没了。”
她直接用了骗,可见不管这个男人是不是郭萍嘴里说的那么不堪,她都不太喜欢。
郭萍回答:“谁知道呢?俩人现在都睡一起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王晶已经把电视声音调小了,她一声不吭的听张小花和郭萍的谈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张小花看了王晶一眼,摇摇头道:“明天再说,你们赶紧休息吧,别弄了,赶了一天车也累。”
张小花下了楼,王木木还没睡,她爬到床头跟张小花说话:“奶奶,我妈妈染头发了。”
张小花:“嗯。”
王木木又问:“奶奶,我妈妈好像变胖了?”
张小花:“嗯。”
王木木不知道说什么了,俩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各自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张小花才开口问王木木:“木木,奶奶问你,如果你妈妈给你找个新爸爸,你会跟她走吗?”
“不,我只有一个爸爸。”王木木急道:“我才不要什么新爸爸,一点都不要。”
不知为何,王木木感到很心慌,孩子的心思很简单,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父母永远只是一个,即使爸爸死了,她也不会接受一个陌生男子进入她的生活,成为她的爸爸。
王木木过了年十四岁了,已经是个大孩子,可她的父亲才去世一年多,王大江的各种好依然根深蒂固的落在她心里,她的妈妈可以不要她,但让一个人来代替她父亲,她无法接受。况且,王木木生在农村,想法还有些保守,她觉得母亲再找,就是对父亲的不忠,这样的张娟,她也不想接受。
张小花只是简单问一句,没想到王木木反应这么大,当即也不说了,让她赶快睡觉。
王木木赌气似的把背对着张小花,气着气着就睡着了。张小花却辗转难眠,她开始为这个孙女担心,郭萍这个儿媳不比大海,为人实在,她说那个男的不行,肯定是不行的,况且人家还没离婚,这叫什么事。
张小花越想越难以入睡,翻来覆去就到了清晨五点,外面还是漆黑一团,家禽也没有醒,依稀间她听到门外有自行车打铃的声音,也不知道谁起这么早。
可不一会儿她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她听到楼上阳台的窗好像被人用小石子一下一下砸着,这让张小花很恼火,暗想哪个缺德的人早上不睡觉拿石子砸她家窗户。她想爬起来去骂,可下了床才反应过来,
砸的那个窗是她儿媳妇张娟的房间。
张小花坐在床沿遍等了一会儿,果然没一会,张娟从楼上悄悄的走下来,开了门又悄悄的上去,后面确确实实跟着一个男人。
站小花叹息一声,再也睡不着了,她起床烧了早饭后,拎把锄头就去了地里,她觉得有点糟心,不想在家待着,以免脾气上来把人家自行车砸了。
其实地里也没有什么好耕的,寒冬腊月的,地面硬邦邦,张小花坐在田埂边想着想着不由得老泪纵横,她想到自己这辈子命苦,到老到老还是没过上好日子,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却还在不停的为孩子们操心。
王木木八点醒来,她一睁眼就想到妈妈回来了,连床都不懒了,迅速的爬起来套套衣服就跑上楼开门……可门却锁着,王木木一下没打开。
她不相信的又扭了一下门把手,依然纹丝不动,这就奇怪了,她房间的门从来没锁过,王木木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把门锁起来。
“来了,等等。”张娟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好一会才把门打开,整个人堵在门口,并没有让王木木进去的意思。
张娟说:“木木,你出去玩会儿,妈妈现在有事。”
王木木站在门外,她想不明白张娟能有什么事连门都不让她进,她的目光越过张娟朝屋里看去,隐隐约约看到床上有个男人的身影。
张娟立刻向旁侧了一下身体,挡住了王木木的视线,继续说:“去外婆家玩玩,或去同学家玩玩。”
王木木有点失落,她今早兴冲冲的起来跑上楼想看妈妈,可妈妈却把她挡在门外不让她进,她看到屋里有人,虽然不清楚,但以张娟的态度来看屋里肯定有人。
王木木下了楼,心事重重的向门外走去…突然,她停住了脚步,她看到屋子里有一辆她没见过的灰扑扑的二八自行车,这辆车一看就是男款,昨晚睡觉前还没有,今早却…
肯定是楼上有人了。
王木木想到昨晚奶奶跟她说的话,心里一阵难过,她走出门外,站在楼下看着自己家的窗户,觉得她妈妈不再是一个好妈妈了。
王木木没去张晓晓家玩,她一个人跑到大运河畔,看着装货的轮船来过又走,心里充满了迷茫。她觉得妈妈找男人这个事很丢人,她不敢告诉好朋友张晓晓,因为张晓晓肯定会告诉她爸爸妈妈,说不定还会告诉其他同学,到时候同学和村里人一定会拿异样的眼光看她,那个场面,光想想,王木木就觉得不好受。
后来几天,那辆自行车都会出现在王木木家里,张小花每天都会听到男人用石子砸窗户的声音,然后张娟下楼,跟接暗号似的,悄摸摸的开门,悄摸摸的上楼。
王木木有了心事,每天五点也醒了,同样听到张娟下楼上楼的声音,她的心像针扎着似的疼,眼泪无声无息的落下来。
年越来越近,张娟也没给王木木买新衣服,每天像个大家闺秀一样,待在楼上不愿意下来。王木木躺在奶奶床上,越想越难过,想着想着就想起了爸爸,眼泪就开始兜不住的往外流,刚开始她哭的不敢出声,可之后她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想哭,终于控制不住的放声大哭。
张小花每天一大早就出门,也不知道忙什么。
王大海一家去了大陵镇,屋里只有王木木,她似乎再也压制不住自己,把这一年的委屈和对父亲的思念都化为无助的哭泣,哭了整整一个小时也没有停下来,她哭肿了眼睛,也没有觉得心里好受点。
十点多,张小花扛着锄头回来烧午饭,一进屋就看到王木木躲在被窝里不起,哭声却响彻整个屋,而楼上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个时候张小花似乎再也忍不了了,一股无名火从她胸口窜出,她不管不顾的扛起锄头走到大江那屋,一锄头把那男人的自行车敲倒了,之后就跟停不下来似的对那辆自行车进行破坏,同时嘴里还在骂个不停:“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偷偷摸摸的要脸不要,这妈做的也真是够了,孩子在下面哭成这样也不管不问,你要找老公,你出去找去,跑我家来算什么事,我儿子才死了多久,你就这样,有良心没有…”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楼上,不一会张娟就从楼上跑了下来,她看到自行车已经被张小花砸的稀巴烂,当即也火冒三丈的骂:“你有毛病吧,人家是我朋友,来我这玩玩,你就砸人家的车,你疯了吧,一点道理也不讲的。”
王木木听到动静也跑了过来,她来不及穿衣服,吊着一套不合身的棉毛衫棉毛裤,光着脚站在水泥地上看着奶奶和她妈妈吵架。
张小花把那辆碍眼的自行车耕出去,接着骂:“什么朋友?玩什么?玩你吧?你找男的我不管你,可是你不能不管孩子,不管孩子感受,出去一年了,连一毛钱也不掏,到年了,也不说带孩子出去给她买件衣服,到现在孩子还穿着漏洞的网鞋,你这个妈就是这样当得,好,你不关心就算了,还要带点不三不四的男人回来,你考虑到孩子感受了吗?她都哭成什么样的,你聋吗?你赶紧让那个不要脸的男人滚。”
这个动静很快惊动了左邻右舍,不一会儿,王木木家门口就聚集了很多人,对这场吵架指指点点。
王木木哭着喊:“你们别吵了。”
张娟仿佛没听到,她把王木木的自行车推出去,朝躲在一边的男人喊道:“你先骑这个走。”
男人听到这句,连忙推着自行车落荒而逃。
王木木叫道:“那是我爸爸送我的自行车,你为什么让他骑走。”说着就想去追,被张娟一把拦下,回叫道:“你奶奶把人家车砸了,不要赔的吗?”
王木木挣脱不了,最后捂着脸坐到了地上,她觉得丢人极了,有这样的妈妈,真的让她很丢人。
刺骨的寒风还在刮,没有人关心的问一句王木木到底冷不冷,她麻木的坐在地上忘了哭忘了冷,心里只有对张娟的怨恨。
张小花继续骂道:“你也走,我家留不住你这样的儿媳,我儿子倒了八辈子霉娶了你这样的女人做老婆,死都死不瞑目。”
张娟冷笑:“走就走,你以为我愿意在这个家待着。”说完转身上了楼。
王木木看着张娟毅然决然的背影,想了想跟着上了楼,她依然没穿鞋,站在房间门口目不转睛的看着张娟收拾行李。
不一会张娟的行李收拾结束,她转身把王木木拉进屋问她:“妈妈现在要走了,你是要跟我走还是留在家?”
王木木肿着眼睛说:“我还要上学。”
张娟点点头:“那好,我要走了,我写了一封信,你帮我交给外公,好吗?”
王木木不想看她,盯着行李箱说:“随你。”
张娟给她的父亲留了一封信又走了,仍然一分钱都没有留给王木木,王木木没有跟下楼,她上了床,掀开了床头柜,床头柜上铺着一层挡灰布,掀开布,里面是王大江的黑白照。
王木木把照片拿出来,捧在手里看着,不知不觉眼泪又控制不住的流出来,她对王大江哭诉:“爸爸,我自行车没有了,你送我的自行车没有了,妈妈走了,她是不是不要我了,我讨厌她,我该怎么办?”
可照片里的人终究是没能回答她。
除夕前夕,王木木拿着信去了外公家,给外公之前,她已经看过了,信里写道:
“爸,我走了,对不起,本来想在家好好过个年,看来是不能了。我去外地工作了,我知道你在看这封信的时候肯定也听说了什么,可我自觉没有什么对不起大江的,他生病时,我全心全意照顾,可她妈现在让我走,还砸了人家的车,那男的是我朋友,就算我们有什么,那我谈个朋友也正常,她这个态度就像我卖给她家似的。木木你帮我照顾着,等我挣了钱我就会回来带她走。”
张炳元看了信,叹了口气,摸着王木木的头说:“木木,以后还是先住在外公家吧。”
王木木问张炳元:“外公,我妈妈是不是不在家过年了,她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回来了?”说着眼泪又落下下来。
张炳元心疼孩子,安慰道:“不会的,你妈妈出去挣钱了,挣到钱就回来了,她想让你以后过的好啊。”
王木木低着头不说话,她觉得她的妈妈从来没有在乎过她。
2002年过的一点都不安心,所有人都在阖家欢乐,团圆看春晚,张小花跟王大海一家吃着年夜饭,屋外烟花灿烂,屋内笑语晏晏,王木木在外婆家拿了两个包子就回去了,她躲在房间里,边啃包子边看着父亲的照片边流泪。
明天是大年初一了,她早已经没有了期待,没有新衣服没有压岁钱,也没有人陪她去拜年,就算有,她也觉得没什么脸去,现在全村人都知道她妈妈跟奶奶吵了架,妈妈跟人跑了,她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只能躲在家里不出去。
隔天大早,外面鞭炮作响,王木木躺在床上听这别人喜气洋洋拜年的声音,大家用最亮的嗓音说着祝福的话,她翻了个身,权当自己没听见,继续睡。
初二,姑姑们来伯伯家吃饭,她的两个人姑姑一到,张小花就把张娟的事告诉了她们,然后指指王木木的房间,摇了摇头。
王木木睡到八点起床,依然不下楼,她躲在房间里看电视,窗帘也不拉,灯也不想开,对着一台黑白电视看《新白娘子传奇》。
白娘子爱许仙爱的要死要活。她想,她的妈妈爱那个男人大概也这样要死要活吧?
王彩丽打算和王木木聊聊,她走进王木木房间内,王木木窝在被子里,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电视,仿佛被剧情深深的吸引着。
王彩丽坐到床边先把王木木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然后半仙附体一样抓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开始发表结论:“木木,你这手长的不错,抓起来软软的,以后肯定会过上好日子,还有你这个下巴,有福气的很。”
王木木撇撇嘴,喊了一声:“姑姑。”
王彩丽大概受了张小花影响,特别信命信神仙信人间苦难。她看的书基本是《万年历》《周公解梦》《手相面相分析》等等,一张口必定半仙附体,没事就喜欢找个半瞎去算命,家里每一个人生辰八字她都清清楚楚。
王彩丽见王木木没反应,换个方式继续说:“木木你已经十四岁了,该懂点事了,你要知道你现在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了,你没有爸爸,妈妈也这样子,外人看你就会带着有色目光,以后你话不能乱讲,说每一句话要放在脑子里好好想想,可以说才能说,万一那句说的不好。人家肯定会想‘看,果然是没爸没妈的孩子,一点教养都没有’,这种话虽然伤人,可你也不要不服气,这社会就是这样,你好了,别人才会对你另眼相看。你不好,没人瞧得起你,连同你的父母一起被瞧不起…姑姑是过来人,你知道的姑姑以前日子并不好过,一个人漂泊无依无靠,你懂我的意思吗?”
王木木不懂,因为她不是过来人,她也没有阅历…有的只是不服气,虽然她知道姑姑为她好,也知道现在就有很多人带着有色眼镜看她,可她就是不服气。
王木木想不明白,我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了,我爸爸是生病死的,这东西又不是我害的,我又没做错什么,别人凭什么瞧不起我。而且,我本来就不爱说话,以后不说便是,还想什么想,关我家教什么事,是不是我爸爸死了,我就必须放低姿态的活着。
王木木想着,却不敢说出来,她只能假装很认真的看电视,把不满化作沉默,给王彩丽营造出一种柴油不进的错觉。
王彩丽见她这种德行,也开始唠叨起来,嘴碎的功夫跟张小花比可谓是有过之无不及,她坐在王木木身边整整碎了一个多小时,碎到王大海喊她吃饭,她才闭嘴让王木木赶紧起床吃饭。
这顿饭吃的很是索然无味,小姑姑给王木木一直夹菜,她不太会跟孩子交流,总觉得自己还有个姐姐,她这个小姑姑也没必要太多废话,省的孩子听多了心烦。
好不容易挨到初十,王木木开学了,她住回了外婆家,舅妈的脸色依然不好看,舅舅说话的样子依然阴阳怪气,而哥哥张亮不想学什么电工,舅舅没办法,又帮他找师傅学机修工。
开学第一天,张晓晓还是老样子在路边等王木木,她已经知道王木木妈妈的事情,可两人谁也没提这个事情,随便聊点别的去了学校。
王彩丽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二手自行车,骑起来不仅费劲,还吱吱响个不停,一点都没有大江送给她的那辆漂亮好骑,可有自行车总比走路强,王木木还是接受了。
她到了学校,学校里的孩子个个穿新衣、笑逐颜开,王木木穿的还是宽大的校服,里面的吊肩毛衣,又难受又不保暖。
她一言不发的坐到位置上,听着同学们兴奋的讨厌新年好看的连续剧,好吃的零食,好玩的事情…她感觉这些事情跟自己都没什么关系,也融入不到那样开心的气氛里,只能安静的坐在一边看窗外。
开学后又是各种各样的学杂费,加在一起将近四百,王木木听到‘交学费’三个字又是愁的不知道怎么办,她拿着老师发下来的单子,左看右看就想看看哪个项目是可以不用交的。
食堂的伙食费要八十九块钱半学期,还需要自己带米。王木木想了想,中午放学有一个多小时休息,这个时间她打算回家和外公一起吃,可以不交。
放学后,王木木把学费单子给了外公,张炳元看了后说:“过两天给你。”
之后每天上午课一结束,王木木第一个冲出教室赶去车棚,她为了节省时间,中午回家走小道,小道需要从铁轨上穿过,那个铁轨卡口没有人看守,也没有防护栏,几乎每年都会有几人丧命于此。
可王木木没所谓,她要是不走小路就来不及赶下午的课,一旦迟到就要被老师罚站黑板,被全班人看着,也挺不好意思的。
而张炳元的中饭也很凑合,儿媳不在家,他也不怎么做饭,基本隔天有剩的,中午热热吃,要是没剩了,就啃个烧饼,王木木回来后同样跟他啃个烧饼,有什么吃什么,肚子饱就行,不讲究伙食。
至于王木木的学习,就跟医生宣判晚期癌症病人的结果一样,无法改变,不如放宽心态接受,王木木从来不纠结自己的成绩,那个时候,她心里已经有了赶紧逃离小庙村的想法。
……
开学后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温暖的天气总能让人郁结的心情稍微通畅一点。
王木木就觉得最近张燕的心情不错,她已经初三了,虽然和王木木一个学校,王木木却很少看到她,除非是她主动找自己或者她去外婆家。
有天放学,张燕在学校门口等王木木,她说一起去外婆家吃饭,并顺手给了王木木五块钱,王木木惊诧的问:“你哪来的钱?”
张燕得瑟的说:“给你用拿着就是,总有人会给我钱用,还有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爸爸快回来了,到时候我会更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