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直的青砖甬路,每隔一段距离便伫立着一对四方青石灯柱,其上安置着八角琉璃灯。遥望前路犹如一条巨龙,仿佛没有尽头。
引路的女官身穿杏色织金长袄,耳戴翠玉秋叶耳坠,身姿挺直端庄,脸上挂着和善的浅笑。
能在王妃身边掌事的女官真的有她表现出来的这样和善吗!云筠不敢有片刻的放松。
她紧紧跟在女官身后,步步留心,时时在意,惟恐做了错事。
女官锦歆一直留心观察着身后的梁三小姐。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不施粉黛,依旧眉目如画。
她身量娇小,穿着八成新的石榴红对襟羽缎斗篷,头上戴着精巧的桃瓣簪花,脚下踏着一双红红的鹿皮小靴,瞧上去十分喜庆。
梁三小姐并没有刻意打扮得华丽多姿,从始至终不多话不乱瞧,不卑不亢温顺乖巧。看得出来被她的母亲教养的很好。
锦歆轻轻弯了弯唇,脚步也渐渐放慢了些许。
云筠这才感觉跟着她没有那么吃力。
不知行了多久,在云筠脚都有些麻木了之后,女官终于停在了一座青岚殿的巍峨殿宇前。
锦歆驻足,笑容亲切的向云筠介绍:“这座殿宇是以王妃的字命名。门上的匾额是王爷亲笔所题,与其它殿宇的匾额不同。”
云筠只知道王妃名唤袁敏,原来字青岚。
那苏侧妃的紫玉殿又是以什么命名的呢?
云筠疑惑着仰头望去。
竖立的祥云金匾上,斗大的翰墨字迹:浑厚苍劲,气势磅礴!犹如千军万马挥舞着长枪怒喝奔腾而来。
云筠不由一阵恍惚。
长辈们常说字如其人,能写出如此雄浑锋锐的字体,世子的父亲——端亲王到底会是怎样的人呢?
布满鎏金铜钉的高大朱漆殿门敞开着。
锦歆轻笑道:“梁三姑娘请进!”说着人已进了殿门。
云筠回过神来,忙提起裙摆随着女官跨过高高的门槛。
上了石阶,女官直接引着云筠进了东偏殿的西暖阁。
锦歆转身笑道:“王妃尚在礼佛,请姑娘先与等待的郡主一处叙一叙。”
云筠脚步一顿,轻轻点了点头。
暖阁内一身大红锦袍的庆阳郡主正与一身灰衣道褂的苏晴对坐下棋,穿着锦裙绣袄的姜静儿侧坐在绣墩上旁观。
“姜姐姐!”云筠看到姜静儿也在,高高悬起的心这才轻轻落回原处。
姜静儿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到云筠的一刹那脸上漾起欣喜的笑容。
她忙起身迎出来,笑着携了云筠的手仔仔细细打量了她半晌,这才笑道:“我不知道姨母也邀了筠妹妹。”又连声问她:“筠妹妹近日过得好不好?”
云筠依赖地挽了姜静儿的胳膊:“还好,就是十分想念姜姐姐。”
姜静儿笑着替云筠向那女官道谢:“劳烦锦歆姐姐了!”
原来这位女官叫锦歆,云筠也忙跟着欠身道谢。
女官曲膝笑道:“姑娘客气了,几位先聊,奴婢去禀报王妃。”
姜静儿点了点头笑着引云筠进暖阁与郡主见礼。
正凝神蹙眉的郡主看也没看,只随意的摆了摆手。
云筠又笑着与晴姑娘见礼。
苏晴抬头对着云筠浅浅笑了笑,继续低头沉思。
棋盘上玉质莹润的黑白棋子已廖廖无几,显然到了厮杀的重要阶段,云筠没敢再出声打扰。
这时角落里垂首静立的侍女轻手轻脚的为云筠取来绣墩。
姜静儿笑着拉了拉云筠的手。
云筠依着姜姐姐的意思乖巧地坐到了她的身旁,这才扭头浅浅的打量了几眼暖阁中的陈设。
暖阁内临窗的小炕上铺着龙凤穿花织金锻的坐褥,中间设着雕花小几,几上置着十六楞冰梅纹卤壶和一套玉花柄杯。
她们所在的北墙挂着一幅肆意奔腾的骏马图,图前置着一套紫檀木:扶手处雕着灵芝纹的椅几。
郡主和晴姑娘正坐在搭着绣球锦椅搭的圈椅上下棋。
云筠轻轻探头向里面的小隔间望去。
扇形的镂空雕花槅扇前挂着葫芦景织金锦的帷幔,槅扇内西墙的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兽头香炉,香炉的两侧是一对孔雀绿釉的瓷瓶,瓶口处各有一只慵懒伏卧的紫狮子。
案前设着紫檀软榻,榻几上的胭脂红釉灯笼尊内插着一株尺高的红珊瑚,地上铺着羊绒红毯,有两个清秀的侍女静立在勾起的帷幔两旁。
暖阁内布置的热闹又繁丽,若素淡清雅的王妃坐在这里,云筠总觉得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姜静儿见筠妹妹面露疑惑,趁着郡主二人一局终了的空隙低声向她解释道:“这些都是王爷的意思!”
云筠听了十分惊讶。
她只见过母亲派人归置父亲的书房,却从未见父亲吩咐人布置过母亲的居室。
姜姑娘倒是没把这个新来的小姑娘当外人。
庆阳郡主听见挑眉道:“父王最忌讳素淡,担心哪日母妃真的弃了父王和世子哥哥去庵堂出家,所以每次母妃去敬香,父王都会派重兵跟随护送,好生把人送去务必好生把人接回来,若接不回来那些跟着的人也都别想活命了!”
王爷给予的是对王妃的尊重,可云筠总感觉这些不是王妃想要的。
云筠正思索着,只听庆阳郡主又道:“父王怎么可能允许母妃将居所弄得像个庵堂,那与在家庙出家有什么区别!”
庆阳郡主面无表情的直言不讳,云筠听不出她语气中的喜怒。
屋中的侍女对于庆阳郡主的大胆直言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连眼角眉梢都没有动一下,而姜姐姐听了却面色大变。
云筠见了不由暗暗留心。她不禁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苏晴望去。
苏晴正用兰花般白嫩的玉指捻着袖口,另一只纤纤玉手轻缓的将棋子依次放回黑陶棋罐里。动作如行云流水,一举一动皆有她独有的动人之处,十分养眼。
这样的仪态不知要背着人临镜练习多久,方能如此。
晴姑娘应该属于那种对自己要求特别严谨的姑娘。
云筠见了心中暗暗敬佩她的毅力,这一点正是她所欠缺的,她也要向晴姑娘学习才是。
心中又想着:多与她人接触,取长补短,果然是有益的。
苏晴安放好棋子,这才抬头看着云筠笑道:“我尚在孝期,怠慢之处还请梁姑娘见谅!”
云筠这才注意到她朴素的衣着。
苏晴今日一身灰衣道褂,头上挽着利落的道髻插着一根竹簪,脚下细结底褐色棉布鞋,清水布袜,十分素净。鹅蛋脸上一双弧线优美的杏眼如秋水莹莹,特别的清亮有神。
晴姑娘好像特别注重自己的仪态,暗淡的衣着并没有折损她的风情,反而为她增添了些许清雅出尘的魅力。
云筠笑了笑,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郡主嗤笑一声:“守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整日与一个道观里的姑子在一处!”说着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来。
苏晴只是苏侧妃出了五服的远房族亲,她本是借宿在道观的孤女,是苏侧妃无意中看到她,她又有办法能令时常浮躁的苏侧妃静下心来,这才入了苏侧妃的眼被接进王府居住。
苏晴若不继续这样行事打扮,如何还能继续留在王府?
她的事王府中人尽皆知,这也是苏晴心中一直以来的痛处!
又有哪个女孩真的不爱俏,喜欢整日打扮得老气横秋呢!更何况她如今已经……
冷静如苏晴,眼中也不禁有羞恼一闪而过,不过很快消失不见,重归于平静。
姜静儿见她们又要冷战,忙道:“姨母正在礼佛,巳正时分方能结束,现在刚刚巳初时分,还有半个时辰,不如我们先去观景台走走。”
庆阳郡主没说什么,抬起脚就向外走去。姜静儿忙携着云筠跟上。苏晴则面无表情的起身一同前往。
四人出了偏殿,绕过雕菊的圆月白玉插屏,迎面碰上一位身穿天青飞鱼氅衣,腰胯绣春刀的中年男子。
能佩戴兵器又能内外自由出入,应是王爷亲近的人无疑。
几个女孩迅速避让,云筠动作稍慢了一些,挡住了路。
苏晴语气紧绷道:“苍术是王爷的亲信,梁姑娘不要怕。”
姜静儿忙将不明所以的云筠拉至自己身后。
云筠明显感觉到姜姐姐的手在发抖。
她们好像都很郑重的样子,云筠不解地抬头望去。
名唤苍术的锦衣卫周身的冷气飕飕外放,肤色苍白如纸,没有丝毫活人的气息,若不是他的眼球还在转动且身轻如燕,云筠还以为是具冰冷的尸身在行走!
他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转头轻轻的瞥了她们一眼。
盯着她们的这双眼睛幽暗深邃,如深潭般深不见底。
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盯住,犹如猛虎慵懒的盯着脚下垂死挣扎的猎物,而她们就是那无助的猎物。
几人看着这样一双眼睛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初次见到苍术的云筠更是被这一眼吓得不轻,她僵硬的转头向郡主望去。
发现连一向狠辣胆大的庆阳郡主见了苍术也不禁面色微变,脸上的漫不经心之色尽数敛去,神情变得异常谨慎。
苍术根本没把她们几个小姑娘放在眼里,他苍白的薄唇轻抿,就这样与她们擦肩而过,仿佛她们几个根本不存在一样。
直到他走了很久,云筠依旧僵硬的站在那里惊魂未定。
现在想来母亲的担忧不无道理。
在这深不可测的端王府内,云筠越发不敢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