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十分,安式微准时睁开眼。本来一向贪睡懒觉,却自打入夏以来,意识已无须借助外力,到点就醒,不磨蹭,倒能主动起床,实在难得。
康乐村山高雾重,夏日比省城清凉许多,是天然的避暑胜地。但日上中天的毒辣,仍是逃脱不掉的劫。
拉开窗帘,窗外已然透亮,安式微站在窗前,仰头望着天,愣神了片刻,吁了一口气。
“微微,起来了吗?”外婆在堂屋温柔地喊了一嗓子。
“起来啦!”安式微懒懒地回了每天重复的第一句话。
伸了懒腰,揉了揉惺忪眼睛,向堂屋方向签到。
外婆摩挲着安式微的脸,眼里含笑,“我们微微又长大一岁了,真好。”
安式微浅色的唇弯了好看的弧线,乖觉地点头,那模样,像极了橘子。
外婆从厨房捧了一碗面出来,温和开口:“吃完长寿面,一生长寿喜乐。”
长寿面,面上有一颗溏心荷包蛋,清清淡淡的面汤,晶莹剔透的面条,冒着热气,漫开香味儿。
安式微对着外婆笑,随即埋头陷入雾气氤氲当中,用筷子卷面,尽数吸入口中,唇齿之间留着面条的鲜美气息。
过了许多许多生日,这些回忆记了很多,又忘了很多,每年的场景无非都是吃长寿面,生日蛋糕一系列墨守成规的动作。一不留神,步入暮年,发现自己脑海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一年生日,她得到了这一生珍而重之的礼物,趴在丈夫的怀里哭了许久,突然转变的身份令她既欢喜又担忧。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意外,意外!”丈夫做发誓状,义正词严。
“可是没办法呀,已经收不回去了。”安式微吸着鼻子,把擦眼泪的纸无礼地丢在他的身上。
尔后破涕为笑,绚烂的笑眼,心里不尽的欢喜。
那一刻,便是知足。
“外婆,我吃完了,谢谢我的好外婆。”安式微抱着外婆的腰,在她怀里蹭啊蹭啊,像一只渴求主人摸头的小猫。
“快擦擦嘴吧,油得很。”外婆无奈地摇头,语气仍是宠溺,“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安式微掩面,眸子里的稚气更甚。
“哈哈哈哈……”远处愈来愈近的银铃笑声。
安式微倏地打了一个寒颤。
阿初一个疾步跨栏,后脚没能准确估计门栏的高度,踉跄了一下,没站稳,与清晨的大地热烈拥抱。
“哎呀,好疼呀。”阿初扭曲着圆脸,趴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掌,多了几条灰色直线。
“阿初,快自己站起来。”安式微看着他的囧样,略显无奈。
阿初猛地抬头,凤眼眨巴,望着安式微,微张着嘴,呆怔的模样。
“怎么啦?”安式微带着疑惑的语气询问。
“安姐姐,你刚刚的语气真像我妈!”阿初凤眼里天真无邪。
安式微扶额,啼笑皆非,转了头,微微眯了眼擦嘴唇。
外婆轻轻拍了安式微的肩膀,责怪道:“你也是,怎么不去扶一扶阿初?”
安式微撇着唇,委屈道:“外婆,我这是鼓励他自己要独立,小孩儿可不能惯着。”
阿初手掌撑地,从地上弹起来,在裤兜里扒呀扒呀,终于掏出,红润的手心上一颗亮晶晶的石头,欢愉的样子,“嘿嘿嘿,安姐姐,生日快乐。”
安式微从他手掌心拿过来,一颗乳白透明石头,天然未雕刻,形状像一个五角星,棱角处泛着五颜六色的流光。
“这是你买的吗?”安式微问道,微笑着。
“是我五岁的时候在河里摸鱼的时候捡的。”阿初龇着牙,老自豪了。
“能捡到这么好看的石头,真的太幸运了。”安式微笑,闭了左眼,用右眼细细看石子,仿佛能从里面看到新奇玩意儿一般。
亮晶晶的一片混沌,除此无他。
“我妈说我走了狗shi运,可以在灰丫丫的石头里面捡到一颗漂亮的五角星。”阿初拍了胸脯,笑得更加得意了。
然后把手鼓成小喇叭,凑到安式微耳边,神秘兮兮地说:“我奶奶说,这是神仙掉下的眼泪,谁得到了神仙的东西,会幸福一辈子的。”
安式微笑,不以为然。
既然是神仙的眼泪,又怎么可能幸福一辈子呢?
眼泪,可是伤心的东西。
阿初见她不说话,问道:“安姐姐,你不相信吗?”
安式微捏了他的圆脸,毫无保留地笑了,“姐姐相信呀,可是你把幸福给我了,那你怎么办呢?”
“安姐姐就是我的幸福呀。”阿初努力撑大凤眼,像是说着最了不起的事情一样,又补充了一句,“我还可以再去河里捡的,肯定不止一个神仙掉了眼泪。”
安式微面上是平静的笑容,但心中五味杂陈,似乎有东西窜来窜去的。
“阿初,中午就在婆婆这儿吃饭吧,今天婆婆要做很多好吃的哦。”外婆笑,眼角刻痕愈深。
“好呀好呀,嘿嘿嘿。”阿初点头,笑得欢喜,转着眼珠子,幻想着美食,流了口水。
外婆稀罕晚辈的生日,早早地把家里的公鸡给炖了,可怜了母鸡独守空房。
虽说鸡汤是炖给安式微补身体的,大半都进了阿初的肚子里。
“诶诶,快擦擦吧,看你满嘴的油!”安式微递了一张纸给阿初,笑他喝了热汤,脸上冒着汗。
“要是天天过生日就好了,这样天天都有鸡汤喝。”阿初敷衍地抹了嘴巴,继续埋头吧唧吧唧。
“那鸡得多可怜啊。”安式微看着那双充满孩子气的凤眼,抿着唇偷笑。
怪不得旁人,外婆炖的汤实在鲜美可口,再闷热的天气也阻挡不了多喝两碗热汤。
阿初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凤眼,笑呵呵地看着安式微,“安姐姐,我们下午去阿壑家玩捉迷藏好不好?”
安式微摇头,淡淡道:“阿初,姐姐今天有点累,让姐姐休息一下好吗?”
阿初见姐姐耷拉着黑亮的眼睛,乖乖的点头。
这一日,倦怠席卷着她的身体,燥郁不堪,却又带了悲意。
一上午接了几通电话,寒暄了几句,竟发觉逃离会这么累,想把手机扔进河里,捂着耳朵,世界也就安静了。
他说:微微,都八月了,什么时候回来呢?
她说:有些事要放下,你就是想得太多了。
可她不知道怎样去控制自己不去想,她不知道呀。
“谢谢你。”
“泓茗哥,我有点想你了。”
“嗯,知道了。”
谢谢你,知道了,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终于,他回来了。
起初她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倾注所有热烈。这个世界,却不会成全她的善良。
忽而,觉得世界没什么可期待的,击破那面镜子,拨散云雾,照样破烂不堪,压抑得让人窒息。
天边那颗鸡蛋黄半掩着脑袋,云朵拥簇着它,染成灿然的橘色,趁着空隙,撒向院子,暖洋洋的温暖颜色。
黄昏暮日是安式微最喜欢的时刻,夕阳缓缓坠落,万物由喧嚣逐渐归于沉寂,懒懒散散那抹温暖,最能让人安心。加之橘色不似红色炽烈,不似黄色欢快,鉴于两者,多了一分温暖柔和。
天色愈黑,星辰乍起,万籁俱寂。
安式微紧张地侧头往后瞄,轻轻喘气,“你有什么事儿不能白天说吗?刚刚一路吓死我了。”
苏欧笑,满眼星光,比穹顶的星星还要亮,卖着关子,“那个地方要晚上才好看,跟着我走吧。”
安式微赶紧跟上他,一拳的距离,生怕被他撇下,小声问他:“远吗?”
苏欧淡笑,低沉的嗓音,“不远。”
辗转几处曲折小路,终于到了目的地。
幽幽山谷口,月色皎洁,撒落人间的蓝白,如同天女的轻纱披帛,迷幻柔美。
苏欧指了指前面,说道:“我们去前面。”
安式微踟躇,怯声说:“真的还要往前走吗?这挺高的,我怕。”
“有我在。”苏欧浅笑,弯了唇,平和的语调让人安心。
苏欧侧着身体,向她伸了手,月光下,白皙纤长,安式微伸手抓住,稳稳当当地跳了下来。
两人寻了一处大的岩石,坐了下来。
流水淙淙,水光潋滟,以静和的姿态迎合夏夜。
安式微疑惑,“这儿我好像没有来过,没想到晚上的景色竟这样好看。”
苏欧说:“这是我爸小时候发现的,他说这儿的月亮格外大、格外亮。”
说完默了片刻,蓦地起身,往后走。
安式微吓了一跳,恐惧油然而生,大声问:“你要去哪儿?”
只见苏欧在角落里扒开草丛,取了东西折回来。
定睛一看,一把吉他和一束向日葵。
苏欧把向日葵递给她,笑着说:“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安式微惊诧,“你们不是已经给我庆生了吗?”
苏欧盘腿坐下,漫不经心的样子,“你不是说没有生日礼物嘛,刚好,今天才是你的生日。”
“谢谢。”安式微抿唇笑了,就着月光看,向日葵烂漫如故。
苏欧抱着吉他,扭头问她:“想听什么歌,我弹给你听。”
安式微手指握成拳,食指微微抵唇,苦思了许久,“我一时也想不起,要不随便弹吧。”
苏欧仰头想了想,旋即眸色温柔,修长的手指在弦上游动,右手拨弄琴弦,认真专注的模样如名曰罂粟般让人沉迷。
I’m never going to let you close to me(我永远都不想让你靠近)
Even though you mean the most to me(哪怕你是我最重要的唯一)
'Cause every time I open up it hurts(每每我揭开从前的伤疤它都疼痛不已)
So I’m never going to get too close to you(所以我不想让你靠近)
Even when I mean the most to you(即便我是你最重要的唯一)
In case you go and leave me in the dirt(如果你离我而去,会让我活在痛苦里)
未曾停却的琴弦,熟稔地拨弄,低沉好听的英式发音,在空谷中漫开,像是失意的吟诵者,含了无奈和卑悯。
转眼向了谁,眉眼有了细微的温柔。
安式微抱着腿,张着澄净的大眼,做一个合格的聆听者。
曲终,幽谷骤静,无奈与卑悯随着声音的消散而殆尽。
苏欧扭头,眸中星河摇曳,问:“这首歌你听过吗?”
安式微摇头,面色沉静,“我很少听英文歌的。”
苏欧双目温和,笑说:“那可惜了,这么好听的歌。”
安式微歪着头,认真的表情,感慨:“苏欧,我终于明白学校那些女生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了。”
苏欧食指挠了挠太阳穴,饶有兴味,“那你说说为什么呗。”
“你学习好,长得好,篮球打得好,还会弹吉他,歌唱得也好……”安式微掰着手指数。
苏欧笑,“你不说我还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好。”
安式微戏谑道:“我要是不喜欢韩诚的话,肯定会跟那些女生一样追着你的。”
苏欧笑弯了星眼,“要是你来,我肯定给你开个后门。”
安式微白了他一眼,“让我先排队,然后第一个把我踹出来,你当我傻呀。”
苏欧敛了笑,仰头望着月,小声嘀咕:“可你不会啊。”
安式微转眼,看了脚边复古的煤油灯,晕开笑容,“这煤油灯真好看,以后我也要买一盏。”
这盏老式煤油灯看着有些年岁了,铁艺灯身有了磨痕,提手处在月光下流动着光泽,橘色焰火摇晃了一下,尔后依旧稳定照明。
苏欧微笑,唇角勾起漂亮的曲线,“确实很久没有见过这种老式的煤油灯了,还是我爷爷年轻时候用的。”
“咕咕咕……”突然传来一阵鸟叫声,在空荡荡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刺耳,格外悲戚。
安式微望着黝黑的远处,咽了一口唾沫,扯了扯苏欧的袖子,心有余悸的姿态,“你再弹一首歌吧,这儿安静下来还是有些吓人的。”
苏欧浅笑,轻声说:“好。”
安式微紧紧盯着他手上的动作,像是寻找什么来填补自己恐惧的内心。
悦耳的琴弦拨动,淌进耳朵里,洗涤灵魂的空缺,带回那抹灿然,不谙尘事的最初的模样。
“你哪来的这么多的向日葵?”外婆进了安式微的房间,发现床边那束笑盈盈的向日葵。
“朋友送的,怎么啦?”安式微揉着眼睛。
“宋奶奶昨天聊起她哥哥家种的向日葵,太阳刚下山那时有人偷摘了许多,没看见什么人,站在坡上骂了那人一宿。”外婆满眼睿智,直直地端视着安式微。
安式微囧,在床上弹着腿,“外婆,真不是我!”
蓦地想起是阿初亲戚家,慌乱起身,抱着向日葵藏起来,要是被阿初发现了全世界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