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凡赶到医院,手术前准备已经做好,陆以诚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大约是听到陆一凡的声音,他仍然有意识,但他已经不出话了。
他的手四处寻找陆一凡,他的嘴唇艰难地做出口型:
凡…凡……
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他只能靠手代替他的眼睛,他的声音。
他在一片混沌中试图找到陆一凡。
陆一凡看到陆以诚那副模样的一瞬间,他就忘了父母离婚的恨,忘了他和冷心心远走高飞的怨。
他此刻竟然想起他十岁那一年,陆以诚带着他进公司,从最基本的复印做起。
他严肃又不失温和,狠心又不失慈爱。陆以诚把他扔去和那些老员工在一起,他酸甜苦辣咸全部尝过。
有员工仗着自己资格老,因为他是孩子欺负他,他敢怒不敢言。有员工看他呆萌又什么都帮他做了。
陆以诚把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你以后是要接我的班的,你的职责是被他们耍得团团转吗?
让你从最底层做起,是为了让你熟悉全套流程,不是为了让你把智商都埋在琐碎的事里。
脑子忘在家里了吗?不带脑子上什么班?
2080法则,做最重要的20的事,把控20最核心的内容,知道谁是最有价值的20的人。
业务不熟悉,就会被底下的人忽悠。
对五花八门的建议淹没时,你的职责是在千丝万缕毫无关联的线索中,做出正确的决策。
……
陆一凡上前趴在他的移动式病床前,双手紧紧地握住了陆以诚的时候手。
“爸,我在。”
陆以诚嘴角抽动,仿佛想硬扯出一个笑容,终究是徒劳。
我有话……对你……
陆一凡看陆以诚这阵势几乎是要临终遗言,他不想听。
他靠近陆以诚的耳边,低声安抚:“爸,先做手术。”
陆以诚不理陆一凡的话,他坚持要,他的声音得几不可闻。
“别,别告诉……妈妈,不要让……她……担心我……答应…我……”
完这句话后,一直等待陆一凡肯定的答复后,陆以诚仿佛才卸下了自己的全身压力,他不再话。
他闭上了双眼。
手术室的“peraing”的灯亮起,陆一凡第一次觉得黄色的灯刺眼得那么厉害。他的内心,已经无法保持被陆以诚训练出来一贯的冷静,他也理解了管家刘叔那语无伦次的惊慌。
如今,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抑制不住的颤抖,他的双手不自觉的握在一起,做出隐晦的祈祷姿势。
他心里烦躁不安,不知道该祈祷些什么。
他的至亲,如今在手术室里生死攸关,他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什么忙都帮不上。
都这个时候了,父亲还要等着他,要对他交代完“不能告诉妈妈”“不能让她担心”才肯进手术室。
简直是疯了!
在手术室外慌张踱步的,还有一个人。
陆以诚的相好冷心心,七冷的妈妈。
冷心心十分不安,她来回踱步,不断地重复抬头看手术状态灯、低头沉思、又看灯的状态。
发现陆一凡在看她,她恢复了冷漠的表情。
“你爸爸刚刚的话,你怎么看。”
陆一凡闻言一愣:“我不打算听他的话。他现在情况这么糟糕,万一有个万一,妈妈至少能见他最后一面。”
冷心心厉声喝止他:“你闭嘴!他不会死的!没有这个万一,我绝不允许有任何万一!”
陆一凡:“……”
明知道和眼前这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置气没有用,冷心心还是愤怒地把气撒到了陆一凡身上。
“要不是你妈妈,要不是你妈妈!!陆以诚会落到这个地步?你妈妈到底有什么脸来见他?”
陆一凡被冷心心这疯言疯语怼得不明所以:“我不明白你在什么!”
冷心心的声音颤抖又愤怒,眼底的雾气氤氲:“要不是你妈妈非要问个清楚明白陆以诚为什么要和她离婚,陆以诚怎么会推后手术的时间?”
“要不是你妈妈要陆以诚回国帮她打理孟氏企业,陆以诚又怎么会劳累过度,导致脑血管瘤破裂?”
“陆以诚回国,和谭有为吃饭,喝酒就快把胃喝穿了,你妈妈那个捡现成的人,还不知道感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气他,这算什么恩将仇报?”
“不管我多注意监督他的饮食,多不遗余力地控制他的运动量,哪里经得起你妈妈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折腾他!”
“陆氏企业全部到了你手里,到了你妈妈手里。现在你满意了,你妈妈满意了!陆以诚要是死了,你们全部人,一个也别想活着!”
冷心心完,难以抑制地开始痛哭。
她明明就知道陆以诚喜欢的是孟阡阡,也明明知道陆以诚根本不喜欢她,把她带在身边只不过是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她自己,明明也不喜欢陆以诚。但她就是看不惯陆以诚对孟阡阡没有下限的好。
他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也要对她好,他到底知不知道,如果他死了,一切不就成空了吗?
他不就等不到孟阡阡爱上他的那一了吗?
那他的人生不后悔吗?他好不容易等到了孟阡阡回心转意,好不容易看到一线生机,他如今却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
他是不是傻瓜!他是不是疯子!他到底有没有一点把他自己放在心上的自觉性?
陆一凡听完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疯话,竟从中理出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可能性。
他的父亲,原来,竟是深爱他母亲的吗?
不可能!
如果他爱她,他为什么从来没有表现出对她的爱护。他平时对她的冷淡,都可以结成冰。
如果他爱她,他为什么要养那么多太太,还生了那么多孩子?他的不忠,难道也是爱她的一种吗?
如果他爱她,他为什么要和她离婚?
但如果他不爱她。
他为什么要推后手术日期。
他为什么要拖着病体回国,为她披荆斩棘开出一条道路。
他为什么几次三番提醒自己照顾好母亲。
他为什么把自己的几乎所有财产,都给了母亲。
陆一凡彻底陷入了迷雾,此时此刻,他身处一大堆看起来一目了然的线索中,但是他根本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假象。
他不敢相信这个推断,或者他不愿意相信这个推断。
他宁愿相信他的父亲根本不爱自己的母亲。
这样,他在接受父亲的噩耗时,也许能更平静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