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离钱有财越来越近，坐在三轮车副驾驶上的中年男子，怀里站着个比赵斌略微低点的男孩。

男孩可能是第一次坐这么颠簸的车，双手紧紧的抓着车身，小脸紧绷着，不敢掉以轻心。

在三轮车要经过钱有财的时候，中年男子的余光不经意看了眼路边正在低着头往前走的瘦小的老头，他感觉眼熟，又定睛看了一看。

看清楚了老头的模样后，他忙急得大喊，“大明，快停车。”

开车的是上水村的司机大明，听到副驾驶上的人喊，他看了他一眼，就停下了车，然后也看到了路边低着头往前走的老头。

他了然，原来是人爹在这呢。

他嗓门特大的喊，“钱叔，你看谁回来了？”

钱有财双手背后，弓着腰心事重重的往前走着，见三轮车停了下来，大明还在喊他，他站定，神色蔫蔫的扭头，往三轮车上看去……

他看到已经从三轮车副驾驶上跳下来，又去扶车上的小男孩的中年男子，面色怔住，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这……

儿子回来了？

钱有财一时不知该做和反应，就那么呆呆的望着他们。

“钱叔，我志远哥回来了，你咋不说话？你不是在这等他的吗？看到大孙子，高兴傻了？”大明笑着调侃。

大孙子……

钱有才的目光刷的一下落到了钱志远刚从三轮车上扶下来的男孩身上。

男孩白白净净的，穿着蓝色连帽羽绒服，黑色裤子，红色运动鞋。个子已经到了钱志远的肩头了。

钱有财家里有孙子的照片，不过是他四五岁照的，钱志远以前回家时拿来的，长大后的照片家里没有。

钱有财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男孩，脑海里快速的将他的容貌与家里照片的小孩做着对比。

钱志远看着愣在那的父亲，轻声开口，“爸，我们回来了。”

钱有财呆滞看着孙子蔡皓康，没理钱志远。

钱志远忙向儿子说道，“皓康，这是爷爷，快叫爷爷。”

蔡皓康看着钱有财，打量着他，然后特欢喜的喊道，“爷爷。”

“你真的是皓康？”

钱有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半晌，才艰难的出声确认。

“爷爷，是我啊，我和爸爸回老家过年来了。”蔡皓康一点不认生。

得了孙子肯定的回答，钱有财瞬间就激动了，神色欣喜，“我的大孙子，你可算回来了。”

钱有财粗糙的大掌抬起，想去揉揉大孙子的脑袋，又觉得人家是城里娃，可能不会喜欢他这样的举动，抬起的手又落了下来。

在钱有财和蔡皓康说话的时候，钱志远从三轮车上卸下了他们的东西，跟大明打了声招呼，大明开着三轮车走了。

顿时，路边只剩下了爷孙三人。

钱志远看着比印象中老了很多的父亲，面色愧疚的再次开口，“爸，我回来了。”

钱有财没理他。

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大孙子身上，他微笑着看着蔡皓康，语气温柔的说道，“大孙子，走，咱们回家。”

“好。”蔡皓康很自然的牵上了钱有财的手。

钱有财干枯的手被大孙子牵上，他的内心一股暖流淌过，感动的热泪盈眶。

果真，血缘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大孙子从没回过老家，看到他这个当爷爷，一点不生疏，也不嫌弃他这个乡下糟老头，还牵他的手。

钱有财嗓子眼哽咽着，高兴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蔡皓康好奇的张望着村庄，问钱有财，“爷爷，我爸说，咱老家有条河，里面还有鱼呢。”

“是啊，有鱼，但得到天气暖了才行，现在河都结冰了。”

“爷爷，我爸说，你还养了羊呢。”

钱有财又回，“我养了几十年的羊，前几个月家里盖房子，羊刚卖了。”

“那咱家现在还有什么牲畜呀？”

“有狗，还有鸡和猫。”

“爷爷，我如玉姐和小斌哥哥，还有珍多妹妹都在家吗？”

钱有财没想到大孙子竟然连姐姐哥哥妹妹的名字都知道，还叫的那么自然。

没有一点隔膜。

他更欣慰了，“他们都在等你回来呢，走，我们快回家。”

大孙子能知道家里的这些情况，自然都是钱志远告诉他的钱有财对儿子突然没那么多怨气了。

他回头看向提着个大行李包，跟在他们身后的老二，冷哼哼的说道，“走快点。”

“哎。”老爹终于搭理他了，钱志远赶紧快步跟了上去。

钱有财牵着大孙子，钱志远跟在身旁，一路上，碰到好几个村里人，看到钱志远，都停下了脚步，过来打招呼，“呀，志远回来了？”

“是啊，刘哥，我回来了。”

“钱叔，这孩子是谁？”

“我大孙子。”钱有财可算扬眉吐气了。

以前大家总说他孙子成了别人的孙子，他这辈子连见大孙子的机会都没有，白养了儿子。

他总是觉得很丢人，在村里抬不起头。

可今日，大孙子回来了，还跟他这么亲，他在村里人面前，感觉脊背都挺直了。

钱有财牵着蔡皓康，见到村里打招呼的村民，让他该叫叔叔的叫叔叔，该叫爷爷的叫爷爷。

蔡皓康特懂礼貌，行为举止落落大方，可算给钱有财长脸了。

……

家里，赵斌已经贴好了门神和对联，杨雪琴和老太太在厨房包饺子，钱如玉在切猪头肉，钱珍多在院子里踢毽子。

屋里的彩色电视机连着，放着喜庆的过年歌曲。

家里年味十足。

只是，钱有财出去了半天不见回来，老太太总是有些担忧。

她擀饺子皮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嘴上唠叨着，“如玉，你爷爷出去这么久，咋不回来？”

昨晚，老伴唉声叹气了一晚上，白天又跟个没事人一样，老太太心里挺担心。

生怕老伴想不开。

奶奶这么一提醒，钱如玉也感觉好像爷爷出去了很久了。

她停下切肉的动作，抬手看了眼腕表，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等晚饭准备好，六点多就该“接先人”了。

这个时候，爷爷应该在屋里准备太爷爷太奶奶的牌位才对，怎么到现在不见人？

钱如玉切了盘猪头肉，摆好，解下了腰间的围裙，“我出去看看。”

她出了厨房，问院子里玩的钱珍多，“珍多，爷爷回来了吗？”

钱珍多摇摇头，“姐姐，没有，爷爷出去以后就没再回来。”

钱紧从屋里出来，也说道，“你爷爷不知道去哪了，这么久不见人，我刚才老院子那边过来，他也不在，还等着他找你太爷爷的牌位呢。”

“爸，我去外面找找。”

钱如玉话音刚落，栓在铁栅栏们上的大黄狗就叫个不停。

院子里的几人听到狗叫，都下意识的朝大门口方向望去。

然后，就看到钱有财牵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笑眯眯的从大门口进来了，边走边说，“大孙子，这就是咱们家了。”

蔡皓康望着这气派的铁栅栏门，还有院子里贴着白亮瓷砖的一院子平房，惊呼，“爷爷，我爸不是说，咱家都是土坯房吗？怎么这么豪华？”

“孩子，那都是以前了，这是咱们的新家。”

钱有财牵着大孙子进了门，看到院子里几个人都惊讶的望着他们，他大声开口，“老大，老二回来了，这是你侄子。”

他又兴奋的说道，“如玉，小斌，都愣着干嘛，弟弟回来了，怎么不知道过来打招呼？”

钱如玉看到钱志远和爷爷手上牵着的男孩，脸上瞬间欢喜起来，忙扯着赵斌和钱珍多跑了过去。

她看向钱志远，“二叔，你终于回来了。”

“如玉。”钱志远打了声招呼，就走向了后面跟过来的钱紧。

他看着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的人，顿了几秒，才出声叫人，“大哥。”

钱紧看着多年不见的二弟，看着记忆中精神的帅小伙，脸上也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他的眼眶有些湿润，微微一笑，“嗯，回来了？”

“回来了。”钱志远朝儿子说道，“皓康，叫大伯。”

“大伯。”

“唉，大侄子长这么大了？真好。”

蔡皓康又看向并排站在一起的人儿，笑着打招呼，“如玉姐姐，小斌哥哥，珍多妹妹。”

“皓康，你认识我们呀？”钱如玉看着他笑道。

“当然认识啦，我爸跟我说过家里的每一个人。”蔡皓康在院子里环顾了一圈，疑惑，“奶奶和大伯母呢？”

“我的大孙子哎，奶奶在这里。”

老太太和杨雪琴已经听到了动静，老太太踩着小脚，从厨房出来。下了台阶。

她直奔向蔡皓康，边小跑边喊，“我的大孙子，我可算见着你了，奶奶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见我的大孙子呢，呜呜。”老太太喜极而泣，抱着蔡皓康，开始哽咽起来。

“奶奶。”蔡皓康看着奶奶哭，他的小脸也变的暗淡起来。

钱如玉忙将奶奶拉开，“奶奶，你和二叔聊聊。”

可别吓着人城里娃了。

老太太反应过来，这才又扑到钱志远面前，抽泣的更厉害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还知道回来啊？这么多年了，一点音讯都没有，我以为你死在外面了，你还知道这里有个家吗？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把老骨头，每天都在盼你回来？”

老太太越说越伤心，说到最后，开始大声哭泣起来。

“妈，对不起。”

钱志远咚一声，双腿一弯，跪在了母亲面前。

“你这死孩子，你好歹回来看看我们，妈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们只希望你能在外面过的好，不管你姓啥，只要你过的好，我们都不会怪你的……”

老太太抱着他的头，一边哭一边说着。

钱如玉和弟弟妹妹们看着一幕，情绪都被感染了，眼角挂上了泪。

钱有财早已湿了眼眶，却还是呵斥老伴，“行了行了，大过年的，哭什么哭？孩子坐车坐累了，快让孩子去屋里歇会。”

“对呀，大家快进屋。”

钱如玉看着堂弟，“皓康，走进屋。”蔡皓康个头已经快赶上赵斌了，他很自然的跟着姐姐和哥哥一起往客厅走去。

钱志远扶着老母亲。

老太太刚才情绪过于激动，虽然止住了哭声，却还抽抽搭搭着。

蔡皓康跟着钱如玉他们进了客厅，看到宽敞明亮，家具新潮的大房子，不禁眼前一亮。

还有那彩色电视上放着流行歌曲的，好时尚。

他忍不住开口，“姐姐，咱家这房子可真大呀。”

钱如玉笑道，“皓康，咱村里人地方宽敞，自己盖的房子当然大啦。”

钱志远进了屋，也被家里的变化给惊着了。

这房子完全是按照城里楼房的结构修建的，客厅卧室分开，看着明亮又大气。

以前农村的房子，都是带炕的，没有专门的客厅。

上次钱如玉去省城，说她在做生意，家里盖了新房，当时钱如玉还拿着手机，钱志远就感觉她可能真干的不错。

但他却没想到，钱如玉一个女孩子，能挣钱给家里盖起这么好的房子。

“老二，这块宅基地本来应该是给你留的，如玉说这边离公路近，交通方便，就把新房盖这里了，联系不到你，就没征求你的意见，不过，专门给你留了房间，里面盘着炕呢，。”

钱紧觉得应该给钱志远解释清楚。

虽然他去了城里，但农村的那一份，始终是给他留着的。

“这边是比咱老院子交通好，我都走这么多年了，还给我留什么宅基地……”钱志远听到大哥的话，心里越发内疚了。

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在逃避。

不敢回来面对父母和大哥。

可他没想到，他们不管干什么，却都把他考虑在里头，还在老家给他留了后路。

他们始终牵挂着他，想着就算有一天他在城里待不下去，村里还有他的一席之地。

说话间，贤惠的杨雪琴已经端了两盘菜上来。

是钱如玉之前切的猪头肉，她用辣椒油调了下，还有个排骨汤。

刚煮好的一锅，是晚上的年夜饭。

她放到茶几上，“先吃点饭吧，这么远坐车回来，一定饿了。”

“谢谢嫂子。”

杨雪琴又端了她早上蒸的馒头，将筷子给蔡皓康，“皓康，快先吃点，垫吧垫吧，晚上我们吃饺子。”

“谢谢大伯母。”

钱志远让他爹和大哥也吃，钱有财摆摆手，“不吃，不吃，这几天每天啃排骨，牙都累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