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乌有坐在角落里,一个人喝着酒。
他常常奇怪,掌柜的为什么每天都喜欢坐在这个地方,静静地喝酒。
想不通的事便不想,试着做一做也许就会有答案。
可是他也照着做了之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铺子还是铺子,酒坛还是酒坛,他还是他。
与其让他坐在角落里喝酒,倒不如让他躺回账台边去睡觉。
可是他还不能睡,只有不停地喝酒,才能让他保持着清醒。
这一刻,他好像忽然想明白了,自己与掌柜的之间的区别。
也许只是因为,他坐在这里,是为了等一个人打发时间而喝酒,而她从来不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喝酒而喝酒。
等人,他不得不等。
即便他可以不等,他旁边的人却不行。
那位贵客来了,没有打一声招呼,他当初不拦着,是礼数。
可贵客走的时候,再不来打声招呼,就实在是失礼了。
只可惜,谢乌有并没有如愿等到那个红衣的女人,而是等来了一个青衫的女人。
“掌柜的,你要出门?”
谢乌有看到她时,已忙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站了起来。
他很少见到这个时辰衣衫修整的她,除非生意来的时候。
“你没听到?”
荼蘼理了理还有些潮湿的鬓角,她走得很急,连头发都没有来得及梳挽,她没有闲工夫去打理这些无关的旁事。
“听到什么?”
谢乌有却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他一直等在这里,却恍如隔世。
荼蘼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他,他的耳朵向来很长,那箫声也并不很轻,她不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没有听到呢?
“那个人回来了,我去找他算账!”
“别急。”谢乌有看着她左右已撸起半臂的袖子,却伸手拦住了她,“到了那边,骂两句可以,千万别动手。”
“你还怕我打不过他?”
他轻轻捋了下自己的小胡子,“打得过打不过是一回事,那不重要。可要是砸坏了东西,得赔银子的。”
“我发现,这种时候,还是你的脑子最清醒。”
荼蘼被他一句话说得气已消了大半,慢慢将撩起的袖子重新放了下去,她是去找人的,不是去杀人的。
“那是自然,一个人只有手头上真正缺银子的时候,才会意识到钱的可贵。我如今之所以能够考虑得这么周全,还不都是仰仗掌柜的各种压榨克扣?”
荼蘼默不作声,她若是再回应几句,只怕人家就有理来讨银子了。
别的事情可以松口,这种事情,绝对不行。
通常这种时候,张子虚一定会上前来帮着她呛几句谢乌有的不是,可现在,他却异常的安静。
张子虚就坐在角落里的桌子旁,桌子上有个酒坛,酒杯却不是摆在他的面前的。
他的眼睛发直,目中无神,好似整个人已经停在了某一时刻,再与外面的世界无关。
他现在的样子,和前日中午知鱼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谢乌有指了指自己旁边坐着的一动不动的张子虚,“上次你是怎么做到一杯酒就能给他泼醒的?我都已经连着泼了他十几杯,他怎么还是这副鬼样子,一点反应都没有?”
荼蘼听见他的话,忙凑近了他轻轻嗅了嗅,这才放心了下来。
他的身上,是烧刀子的味道。
还好,这酒并不算贵。
然而,她已经眯起眼来看向了谢乌有,“你究竟是为了弄醒他,还是只为了趁机泼上他?”
谢乌有憋着笑,却已有些忍不住了,“掌柜的你不是也想知道,这赤链蛇泡酒究竟是个什么味道么?”
“是啊,想想就很有意思。”荼蘼的话虽是笑着说的,可她声音中射出的刀子分明是想活剐了谢乌有,“可问题是,酒不要钱的么?”
谢乌有脸上的笑已有些勉强,上次是铜板割绳子,这次是烧刀子泡子虚,为什么自己总是在这并不怎么起眼的阴沟子里崴泥呢?
“掌柜的放心,这坛酒的银子,我已经从自己的月钱里扣了。”
“这听着倒还像是句人话。”荼蘼绷着的脸终于又笑了起来,就像那六月的天,说阴便阴,说晴便晴,“你喜欢泼他,我不拦着你,就是不许再浪费老子的酒。”
“可是他一刻不醒,我就要多担心一刻。”
“这所谓醍醐灌顶呢,就是把酥酪炼出来的油浇到头上,以此来使人明智开慧,变得清醒,你不妨换个法子试试?”
“我上哪去给他讨酥油?”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被替代的。”
“依你的意思,我是该泼他点什么才好?”
“童子尿咯。”
“啊?”
“你不会没有吧?”
荼蘼突然朝他面前凑了过去,直勾勾地盯着他笑。
谢乌有听得这话一怔,脸上顿时泛起了一片绯红,“看破不说破,你……你这是瞧不起谁呢。”
“我就知道。”荼蘼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以示她会替他保守这个秘密,“所以你尽管去折腾他,他中的可是勾魂之术,那玩意驱邪镇魂,专治狐媚子妖术,好使着呢。”
“莫非,你早就看出来了?”
“你不是也看出来了。”
“你说的是,早上那个?”
“你以为我说的是哪个?”
“我只是觉得那丫头有点不对劲,可究竟是哪儿不对劲,我还没有看出来。”
“她的手。”荼蘼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她曾盯着那个小姑娘的手看了许久,“她的手骨曾经断过,不管她是用的什么法子接好,可那落下的毛病却是永远藏不住的。”
“你连这个都懂?”
“要是你的手骨曾经断过了几十次,你也一定可以一眼就看得出来的。”
荼蘼说话间又看向了自己的手,别人都知道她的手很稳,却从没有人知道她的手曾经也很抖,抖得连根筷子都拿不起来。
她每天要不断练习成百上千次,才能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不会被人察觉。
谢乌有也同样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虽然不能说是最稳,却也从来都没抖过,“那我还是觉得,我永远都没这个能耐会比较好。”
“你可知道,为了治这个伤,她用的是什么药?”
谢乌有摇了摇头,“我又不是神仙,更不是你,这我怎么会知道。”
“瑶山玉露,味道很轻,可我还是能闻得出来。”
“瑶山玉露?”谢乌有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错愕,他听说过,只是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别说一般人买不到,就算是能买到,也绝非一百两银子买得来。”
“所以,她把自己卖个一百两,到底是瞧不起自己呢,还是瞧不上你我呢?”
“这药她还在用着,就足以说明,这是新伤。她到底是来寻事的,还是来寻仇的?”
荼蘼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不管她想走的是什么路子,在我这里,同样无路可走。”
“可他为什么几次三番都没有看出来?”他又复看向了那个还在发呆的人。
“他毕竟还年轻,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见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心总是会乱的,心若是乱了,脑子也就跟着不清醒了。”
“既然已经知道,那你早上为何不直接跟子虚说清楚,反而让他觉得你是那种人?”
“我是哪种人?”
荼蘼看他没有回应,反而很坦然地笑了笑,
“我就是那种人。
所以我知道,有些亏,只有自己吃过了,才会去长记性,尤其是像他这样不知轻重的人。
受过伤害的人,就很难再去轻易相信别人。
只有人言不尽信的时候,才能够做到明哲保身。”
她伸出手摸了摸张子虚额前沾着酒的头发,心中不知是该怜惜,还是该气愤。
为什么他跟着她这么久,还是学不会先去自保?
她能护着他一时,却不能护着他一世。
万一有一天,她不在了,他又当如何自处?
万一,那一天,便是今天。
今夜一去,她便不能回了呢?
“你不要骗他,因为他真的会信的。”谢乌有拿起他肩上的抹布,轻轻替他擦着沾着酒的头发,“他最信你,也只信你。”
“人我交给你了,替我好好看着他。”
她微微阖了阖眼,放开了手。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她想,就一定能抓得住的。
所以她才更认得清现实,从来只拿自己能要的,而不是想要的。
“你当真要去那里?”谢乌有也转头看了看对面的那座小楼,那里漆黑一片,没有一间屋子是点着灯的,看不见人,看不见物,什么都看不出来,好似一切都陷在虚无混沌之中,“你我都知道,至少今天不该去,至少不该是你去。”
“乌有,他不一样。”荼蘼打断了他的话,“你和子虚都是我的人,我可以放心让你们去做任何事,可他却不行。他的命,从来都不是欠给我的,我不能要。就算是我死了,也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这可不是我认识的荼蘼。”谢乌有昨天那种奇妙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一个新的她,“你这么做,是为了重华君?”
“得了吧,你只要记着,不论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