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稀稀落落的打更声由远及近,三更天了。
三更天,是酒馆打烊的时辰。
不先打烊,又如何能再开张?
通常到了这个时辰还留在酒馆里不走的,那就是不打算走的。
这样的人,实在太多,尤其是在永安巷这个永远不缺无家可归的人的地方。
也许,他们是未喝尽兴,与酒朋肉友们一起聊天便忘了时辰,也许,他们是无处可去,点上一碗最便宜的炮打灯赖在这以免露宿街头,也许,他们是郁结在心,借酒消愁却实在高估了自己的酒量,醉倒在这里动弹不得。
胡不归,云胡不归?
他们实在是有太多理由,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得已的理由。
客人没吃好,店里不能赶,这要是换做其他的酒馆,那里的掌柜肯定又要头疼一整晚,只能巴巴地盼着这位客人识趣。
天底下不识趣的人,当然也远比识趣的多,故意不识趣的当然也更多。
可这里不是别家,这里是三更天,这里的跑堂是张子虚。
他谁也不怕得罪。
他只知道,这个时辰,是掌柜的快睡觉的时辰,他要保证方圆十里之内都有着深夜应该有的安静。
他知道,她从来睡不安稳。
哪个不长眼的若是还在这里闹出动静,他至少有一百种法子让这个人永远闭嘴。
所以,此时的三更天,踩着打更声,戛然安静。
谢乌有整个人已瘫倒在椅子上,准备睡了。
那张椅子,既是他的工位,也是他的铺位,方便。
他心里早就做好了打算,如果人要是能和椅子长在一起,那实在是一件最幸福不过的事情,生于斯,死于斯,最好是长眠于斯。
张子虚飞速地跑到门口,已开始一扇一扇地上起了排门板。
排门板刚上了一半,一只手突然搭在了门框边上。
一只手连着的当然还有一条胳膊,一条胳膊连着的当然还有一个人,一个让张子虚想破了脑袋都不会想到的人。
黄金屋。
这个时辰,他来做什么?
更应该说,今天闹出这样的事情,他居然还有胆子来?
“哟,不好意思黄大人,三更天了,小店打烊了。”
黄金屋的神情与往常大不一样,过去的他,总是自信而笃定,一副不可一世的清高书生气,可这一次,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他的脸上已微微泛起红晕。
他喝了酒,看起来,喝的还不少。
张子虚见过他喝酒,当然也就大约知道他的酒量,所以他实在是想不通,黄金屋怎么有胆子喝成这样还不带任何帮手地找上门来?
谨慎如他,向来细致入微,这实在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我来找她。”
黄金屋垂下头轻轻低语,他的声音也已轻得快听不见了。
“找谁?”
张子虚耷拉着脑袋斜眄着他,已有些不耐烦了,毕竟他才刚刚洗了手,实在是不想把这个人像三更天的梆子声响之前的那几个一样,扛起来,丢出去。
“找她。”
黄金屋飘忽的眼神忽然变得犀利了起来,好像酒已醒了七分,他什么都没再说,却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张子虚只是冷笑了一声,“这个时辰,我们掌柜的不方便见客。”
“是她让我来的。”
“有么?”
张子虚转头看向谢乌有,却发现谢乌有闭目躺在椅子上,不发一言,好像他已经是个死人了,这才没好气儿的又回道,
“哦,想起来了,我要是记得没错,掌柜的的确说过,明日三更时不管看见什么阿猫阿狗在门口,都得让他进来,可却不是今日。”
“我等不了。”
“那容易。”张子虚的脸上突然洋溢着兴奋的神采,“掌柜的请来的,我们自当招待,那些个不请自来的,该从哪个门进,黄大人也是打听过的,总应该比我清楚。”
每一个三更天后来到酒馆的,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张子虚突然觉得很解气,掌柜的不让他在黄金屋面前提起吴老三与金钥匙的身份,以便他们继续隐藏行踪,毕竟生意人彼此之间想要互通有无,当然要先拿出自己的诚意来,所以他在那边吃了瘪,没处发泄,才将这笔账一股脑的全算在黄金屋的头上,今夜是打定了主意让他与这狗洞较上劲。
“别闹了,我和她的事,你不明白。”
黄金屋紧皱着眉,并不想和他继续纠缠下去,只想赶紧夺门而入,他在人前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张子虚也并不想和他继续纠缠,他轻轻挽起了袖子,只是有点可惜刚洗干净的手。
“黄大人,掌柜的请你上楼小叙。”
声音从后厨的方向传来,掀开帷幕,走出了一个玲珑少女。
“香屏?”
黄金屋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看起来丝毫不奇怪这个女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忍冬低头抿起嘴笑了一下,“黄大人您是认错人了吧,小女子名唤忍冬。”
“忍冬?看来,你已是她的人了。”黄金屋也识趣地赔上了笑,也是,在她这里,天底下又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呢,“好,我记住了。”
“黄大人请。”
张子虚听着她的话,有些不可思议地朝着她望了去,正好对上了她的双眼,“这个时辰,掌柜的不是在”
“嘘”
忍冬微微笑着,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你比我来的时间久,怎么到现在还没记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呢?”
张子虚立刻闭上了嘴,可却憋出了一肚子的委屈,他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后院,才发现一旁账台后面的人早已经眯起了眼睛看着这一切。
他立刻跳进了账台里,扑到谢乌有的身上一把揪起了他的胡子,竖起眉毛嚷嚷道,“你个死猫是什么毛病,怎么总是在不该睡的时候睡,在不该醒的时候醒?”
谢乌有只是用手轻轻掸了掸飞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你今儿个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我”
张子虚突然松开了手,他好像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可是越想却越想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有了什么毛病,怎么今天看谁都不顺眼,我一看到黄金屋在门口就来气,看到忍冬从里面出来也来气,看到你在这睡觉更来气,放在从前这本来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事情,为什么今日,为什么我”
谢乌有微微笑着,眼神慈祥得像是老父亲在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突然伸出手抚上了张子虚的脸,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的脸,虽然仍旧稚嫩,但已隐隐摸得到有些磨手的胡茬。
他是过来人,最是清楚一个男人处在既幼稚又成熟时候的样子。
“你没病,你只是长大了。”
“别说那么恶心的话。”张子虚把头一扭甩开了他的手,“我算是知道了,不是我有毛病,是你们今天一个个的都有毛病。”
“都?包括掌柜的在内?”
他知道荼蘼在张子虚的心里意味着什么,才故意这样问。
张子虚一时哑然,他本是想一时气话应下,但这“当然”两字却似乎有千斤重,不管怎样都没有办法说得出口,只是垂头暗暗自嘲道,“看来我真是有毛病,不然怎么会跑去问你这种蠢问题。”
“唉,长大了,却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