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在整个江陵城,最繁华的地方就处在这永安巷。
可同样的,最萧条的地方也藏在这永安巷。
也许,自古以来便是越繁华的地方最萧条,越喧闹的人群最寂寥。
寂寥,当然哪里都比不过这山神庙。
可是在这个凤凰山岭上,如果有什么地方比山神庙更让人觉得不自在,那就一定是北望的乱葬岗了。
山神庙也许会容易闹鬼,可这一片废弃的荒坟,到处都不缺孤魂野鬼。
这个地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也同样无人会造访。
只是这一夜,颇显得有些热闹。
乱哄哄,刚走了一群,又来了两个。
黑灯瞎火,杂草丛生,大大小小的一群不规整的小土堆正像是那雨后的春笋,带着新土的腥香和陈土的腐臭气味,争相冒出头来。
笋,本来就是要被挖的。
也许坟会被挖,只因它长得与笋太过相像。
这里大多数都是无名之冢,因而这堆坟头上寥寥几个刻着墓主人名字的墓碑则显得尤为庄重,就像是帝王在睥睨着他们的殉葬侍从。
这里埋着的,大都是叫不上名字的人,没有人会专门替他们立上墓碑。
会留在这里的人,和他们的墓冢一样的随意。
有的途经此处,时运不济便随死随埋,有的遭人暗害,扔在这里也算是处理干净,不论怎样,像他们这样的人,死后还能入土为安,纵然是草席裹尸也已算是老天爷的厚待了。
燕三郎的墓碑,是荼蘼亲手为他立的,木牌上刻的字还很新,字的凹缝里还掺着几丝没磨净的木茬,像这坟头的土一样新。
“他坟上的土被人动过,我以前怎么偏偏没有注意到?”
黄金屋抚了抚额头,好像才想起来这回事,他发现了这土质的松软,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刚被翻动过不久的。
“你当然不会刻意去看,这片荒地里的坟头,又有哪一个不是新土?”
他这才发现,单独看这一座坟时破绽百出,而放眼望去整片乱葬岗,这实在算不得显眼的一个。
所有人的坟,都被动过。
也许是仇家挖出来鞭尸,也许是盗墓的探寻宝贝,也许像他们这样,特地来找一个不死不活的人。
永安巷,本就是一个活人不得安,死人难长眠的地方。
原来,并不是他迟钝了。
他只不过是因为先知道了燕三郎并没有死,才有心能看得到这土被动过。
一个坏了的果子放在一堆新鲜的果子里,当然可以一眼就能认出来,可若是放在一堆烂果子里,谁又会注意到它的不同寻常呢?
燕三郎的坟,并不是最显眼的一个,但绝对能让人第一眼便认出来。
他的坟前有淡淡的酒香。
竹叶青,是一种很特别的酒,正因为酿制它的时候用了十余种中药材,所以这味道当然也特别显眼。
他的坟头上,除了有墓碑,有酒香,还有几根干瘪的芦苇杆。
这里不是水边,怎么会有芦苇呢?
黄金屋这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粗心,这么多显而易见的破绽他从前怎么全都视而不见?
只见荼蘼抓起了一抔土,尽数洒进了芦苇杆中,她也在等,等一个回应。
他知道,这下面连着的是什么,人在棺材里,棺材在土里,那人与外界一切的联系都只能寄希望于这细细的几根杆子。
“他的气是从这里出来的?”
“他的酒也是从这里进去的。”
黄金屋勉强地笑了笑,“可你这次灌给他的却是土。”
“既然有人喜欢把头埋进土里当鸵鸟,那偶尔吃上点土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荼蘼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她知道今夜已不会再有回应,“他有事敢瞒着我,就已不配再喝到我的酒。”
“所以你就请他吃土?”
“有土吃就不错了,我本来还想请你去给他撒泡尿的。”
黄金屋挠了挠鼻子,长叹了一口气,“幸好你没有。”
“怎么,你还会于心不忍?”
“对他那倒不至于,可这虽不是光天化日,却也毕竟朗朗乾坤,我也是个知羞耻的人,在你面前做这样不雅的事,也还是会害臊的。”
荼蘼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来迟了,这里现在剩下的是鬼还是人,她还分得清明。
这一切,当然也全在黄金屋的意料之中,他记得,她每次来找燕三郎,手上一定是拿着酒的。
而这次,荼蘼的两手空空,她本就没有打算会找到他。
荼蘼抄起了那块木牌碑,一掌将其劈成了两段,一段递到了黄金屋的面前。
“嗯?”
黄金屋疑惑地看着她,不明就里,他并不想给这个牌位敬一杯酒,也不太想给这个牌位敬一泡尿。
荼蘼冷哼一声,将木牌丢到了他面前,兀自走远了去,抄着自己的那一半作铁锹一抔一抔地掘着黄土,“要么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真是干啥啥不行,分赃第一名。”
他本以为,荼蘼会就此打住,告诉他该回去了,只是他更没有想到,她说的挖坟,竟是真的挖坟。
他可以拍着良心说,这辈子缺德事虽做过不少,可挖人祖坟这样缺德的,还当真没有过,更可以说,他根本从来没做过任何的粗活。
可是这一次,别人的冷嘲热讽已经吹到了耳边,他当然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假装什么都听不见,可是在这里,在这个女人面前,他绝不能让人这样瞧不起。
他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这可是盘金绣的云鹤暗花大氅,他这个人虽是挥金如土,但绝不浪费,他要保证自己所花的每一分银子都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他慢慢脱下外套,叠好,放到了一旁灌木树下。
再看看自己的靴子,月初刚换的官靴,小牛皮底子纳得软软的,走起路来舒适极了,还是脱下来与衣服好作伴。
深衣广袖要高高挽起,细绢裤腿要牢牢紧束,玉扳指收进怀中,额前发藏入耳后,他要保证即便是做着粗活的时候,人也照样风雅无二。
就像是嵇康,即便跑到深山里去打铁,人们想到他的时候,也绝不会是一副脏兮兮的落魄样子。
等到他一番修整完毕,拾起木牌板准备过去掘土,却发现那口桐木棺材已经被荼蘼扛了出来,丢在地面上。
黄金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羞愧,有些怅然若失。
庆幸的是,他实在是很不情愿亲自动手去做事情,现在已经有人替他做了,他倒是可以省上一番功夫。
可羞愧的是,他原以为,荼蘼和他一样,都是喜欢在背后操纵棋局,让棋子们去做事的人,可却没想到,她自己做起事来,倒是比手下的人还要利落三分。
这一点,他也许永远都做不到。
“我并非不想动手帮忙,实在是你刨坑的手艺太好了些。”
“呵哟,我也压根儿就没指望过你能上前搭一把手。”
“那你还把这个给我?”他看着手上的半块木牌板,不知是该举着还是该放下。
“说好了二一添作五,当然什么都得一人一半。”
一人一半,不管是分赃,还是出力。
荼蘼的心思已完全放在了棺木上,分他一半工具,不过是作为盟友的客套罢了。
棺木被打开的一瞬间,荼蘼脸上的表情突然僵凝住,他远远地看着,实在是猜不出一个人看到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难道,是燕三郎的尸体?
三更夜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