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长街既不伸手去接,也不回绝,他知道这小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合着我今天不但能白蹭两坛酒,还能再顺一坛回去?”
“话不能这么说,只能说是您今儿个运开时泰,来日官运亨通啊。”
“那就借你吉言。”
百里长街并不扭捏推辞,一把接过了递上来的酒坛子,他知道在这个地方,拒绝是没有用的。
他悄悄凑到张子虚的耳边,微微蹙眉沉声叹道,“酒归酒,事归事,刚刚人家的银子……”
“您放心!”
张子虚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他们爷俩的荷包走的时候我就给原封不动放回去了,保证一个子儿都没少!”
“你小子!”
百里长街大笑着推搡了他一把,只是他突然面露难色,有些吞吞吐吐地从怀中掏出来一个红布包裹,他的酒喝完了,可他等的人却还没有来,
“那个……”
“给那边的是吧?”
张子虚很识趣地赶紧接了过来,
“等我们家掌柜的回来,我会第一时间说的,放心好了。”
百里长街的眼中充满着感激,可是他却连半个字的谢都张不开口,只有在那个人的事上,他才会前所未有的涨红了脸。
“你就说……算了。”
百里长街欲言又止,只管抱着酒坛子朝身后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个这个,这个那个。”张子虚摆弄着手中的包裹,只管笑着他的笨拙模样,却看到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杵在了他的面前。
忍冬眨着眼睛看着他,满脸的不可思议,“刚刚是谁说的,小本买卖,概不赊账?”
“嗯,这就是店里的规矩啊。”
张子虚十分确认,他一直坚守着这个规矩,不论是对待上次的两个讨债人,还是对待这次的赵大掌柜,他从没有让酒馆亏本过,也从没有让荼蘼失望过。
忍冬迟疑地看向门口,“那刚刚,你为什么不收他的银子?”
“不但不能收他的银子,这位爷,还是咱们酒馆里唯一可以挂账的一位。”
“为什么?”
“你傻啊,江湖人的荷包你可以锱铢必较,官爷的钱你也敢收,不想混了?”
“原来如三更天这样所谓不畏权贵的地方,也会做些蝇营狗苟的勾当。想不到连你们这样的人,也只是看人下菜碟。”
“你懂什么,这不是趋炎附势,而是生存之道。”
趋炎附势,是见利而心向往之,生存之道,是不得已而为之。
“要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一天天的,人家打了你左脸,你再笑着把右脸凑过去。”
忍冬听着他的话,没有再回话,只是从账台后面拿出来一条抹布,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擦着客人离后的桌子。
她和张子虚,都是跑堂的,既然人家已经把售前的活都做完了,那这售后的事,自然得由她来做。
不干活,可是没有饭吃的,她牢牢记着荼蘼的每一句话。
看着忍冬许久没再说话,张子虚又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问了起来,“你好像,不高兴?”
“没什么,就是跟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
“想象?”
张子虚并不太能理解这个词,从前他在人贩子手里,人家让他去要饭,他便去要饭,后来到了农夫手里,人家要他去杀人,他便去杀人,现如今跟着荼蘼,荼蘼让他打杂,他便认认真真地做着杂活,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应该有什么样的日子。
“我一直以为,只要足够强大,就不会再受人欺凌。可是强大如掌柜的,却还是要忍受终日奔波,半点不得停,强大如你们几人,也逃不过整日伺候人的命,每日为了这碎银几两,想尽了磨人的法子。”
她总算是知道,不管逃到哪里都是一个样,在大地方,总有大人物不断地压榨小人物,而在小地方,也总有小人物在不断压榨更小的人物,一层一层。
最后剩下像他们这样没有身家无依无靠的人,得是如何小心翼翼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
“你只要记住一件事。”
张子虚低下头,双手扶住她的肩,一字一顿很认真地说着,
“黑道上的匪再大,大不过咱掌柜的,只要他敢进了三更天这道门,想出去,就算是不吐几根骨头,也得脱下来一层皮。
可白道上的官再小,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快,也一个都万不可得罪。
刚刚你也都看到了,我没有低三下四地去巴结他,他也没有耀武扬威地震喝我,这只能说,咱们掌柜的和他之间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而这样的平衡也在无形中保证着咱们的周全。
这种关系,虽不算做光明磊落,但也却是与人无尤,只要能继续巩固,就不要轻易打破。
你能记住这一点,就足够保命的了。”
足够了么?
谢乌有在一旁听着,却一句话都不说。
他静静地躺在椅子上,似睡非睡,他一直是这样做的,兢兢业业,可是现在脑袋好像还是别在裤腰带上,朝不保夕,一点儿都不保险。
“可你不收他的银子也就算了,干嘛还要倒贴给他呢?”
忍冬指的,当然是最后送的那一坛酒。
这个酒的账,自然也不可能有公款报销,到时候,还不是从张子虚自己的月钱里扣。
“我只知道,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人情总是一点一点累积上去的。”
张子虚对自己的做法完全没有半点后悔,
“他纵然两袖清风,可也绝不能亏了手底下的兄弟,不然以后还指着谁替他办事?”
“照你的逻辑,那掌柜的总也该少不了你的甜头才是,可是我却连一点都看不见。”
她只看见,张子虚的月薪是三钱银子,和她一个新来的尚未熬过试用期的薪水一模一样。
张子虚不屑地瞥了她一眼,这般离间的话他当真是听得多了,“她给出的,我得到的,你又怎么会懂。”
“你好像很不喜欢我?”忍冬也看出了他的刻意疏远,跟在一言堂时对她的态度完全不同。
“你可还记得你和那个假爹相配合在赌坊擒住我的那次?”
“嗯。”
“你当时说,为了练成那样的默契,你们练了足足有三年?”
“是。”
“三年朝夕相处,你竟一念之间就把他给杀了?”
三年,他跟着荼蘼也已三年,这个数字,对他意义非凡。
忍冬的眼神顷刻间变得阴鸷冷漠,这实在不像是该出现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脸上的神情,那并不是一段值得去追思的回忆,“那是你不知道,他这三年里是怎么对我的。”
“你?”
她只是惨然一笑,又变回我见犹怜的样子,她看着他时,好像看到了无望的深渊。
张子虚突地低下了头,面露羞惭,“对不起,你不想说,我不该问的。”
他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总是不过脑子,有些话,别人不说,自己是永远都不能问出口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他倒是舒坦日子过得久了就容易忘了痛。
朝夕相处,谁不是呢?
他从小在蛇窝里长大,别说是三年,他与那几条毒蛇早已朝夕相处了近十年,可如果他见到了他们,杀心只怕比忍冬还要更重几分。
“你信我了?”
“掌柜的既然都不介意,那一定是有她自己的打算,我信不信你无所谓,但我信得过她。”
“你好像很听她的话?”
“是。”
这对他来说,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喜欢她?”
张子虚十分确定地使劲点着头,“嗯!”
“她可长你十岁。”
“那又怎么样?”
“你就不怕外面的那些人说闲话?”
“啊?”
张子虚愣了半晌,没弄明白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直到看见一旁的谢乌有也在竖着耳朵听,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过来,有些哭笑不得,
“我说你……你们,你……想什么呢,谁说男女之间只有那一种感情了,我可从没对她有过非分之想!”
张子虚对于这样的猜测只觉得愤怒,掌柜的之于他,就像是重华君之于掌柜的,人怎么会想要亵渎自己的神呢?
他尊她敬她还来不及,哪敢动这种妄念,这些人怎么这般陈腐无聊?
看着忍冬与谢乌有两人之间奇怪的眼神交流,他已有些急了,“我说真的!她对我来说,如姐如母,恩重如山!”
“如母?”
张子虚挠了挠头,“虽然这样说有点奇怪,但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毕竟在他心里,也许只有母亲才会如此神圣。
他从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但别人家的母亲却也见得多了。
这些年来,荼蘼护他安稳周全,教他明智识人,所做的这一切,比之于那样的身份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哟喂,我这刚一回来,就白捡了个这么大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