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熊侣亲眼看着道庄皙的皮肤被风吹日晒成健康色，亲眼看着她微胖的身体（熊侣眼中的微胖）一点点瘦削，也亲眼看着她清澈纯真的眼神被悲悯坚毅取而代之。

不管寒冬、风雪、烈日、雷雨，她的背脊始终挺直，坚强得如同山上挺拔的松柏。原来她并不像表现出的那样胆怯，相反，她内心的坚定毫不逊于自己。

是啊，他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一直不愿意深思而已，否则又怎会处心积虑地策划出亲临战场来挽留她？

“你笑什么？”道庄问。

熊侣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出神了，而且还是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出神了，赶忙收敛情绪，冷声道：“胜利在望，难道要学你一样晦气？”

道庄不满地撇撇嘴，小声嘟囔：“说两句好听的会死吗？”

说话间已经到了城门，二人均默契地不再说话，开始全神贯注的观察敌情。

楚兵率先擂起战鼓，响彻云霄，潘尫带着第一波兵士率先杀入重围，双方正激烈的厮杀时，庸王又接到了城南失守的消息，还未缓过神来，又依次接到了城北、城西失守的消息。

声东击西，加上用自己最强的兵力攻打敌军次强的一方，逐一击溃敌军心理防线，最后他们连最强的兵力也敌不过自己军中的老弱病残。这就是熊侣和潘尫的战略，打得敌人战不能战，退不能退！

楚国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强了？此番他们来势汹汹，庸国是否会在他手中灭亡？他们能否接受他的请降？千百个问题一下子涌入庸王的脑中，他终于不再犹豫，命令各部人马立即撤退回城。

但是熊侣不会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庸兵每后退一步，楚兵便前进一步，气得庸王在战车上破口大骂：“熊侣，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老子三番五次放过你，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现在是要将老子赶尽杀绝还是怎的？”

熊侣笑得十分谦卑，可他越是这样笑，庸王就越是恼火，等庸王骂得口干舌燥，再也说不出话的时候，他才幽幽的开口道：“寡人确实没有什么能耐，庸王既然如此仁义，就帮帮寡人如何？”

庸王一愣，不明所以又满怀希望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寡人要怎么帮你？”

熊侣像叙家常一样不疾不徐地说：“灭了庸国，寡人应该可以算是有一项功绩了吧？”

庸王气结，红着脸用手指着他，好几次险些从战车上栽下来，良久才高声喊道：“战士们，跟他们拼了！”

如果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那么经过熊侣精心策划的七番折腾和得知其他几个战线战败的消息后，庸兵也早已没了现前的气势，有的不过是垂死挣扎。

楚国最终还是胜利了，连兵将都没怎么折损，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一战有多轻松，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不会理解他们这一年是怎样的辛酸的。

*****、烈日、寒霜，这些都不算什么，那种骂不能还口，打不能还手的屈辱才是最折磨人的。

好在，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孙子兵法》有言：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上战，道庄记得曾在废书室的记录中读到过：齐桓公曾在讨伐遂国的战役中以仁义取胜，不费一兵一卒，可以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如今熊侣虽然没有桓公当年的魄力，但他年纪轻轻便可以如此隐忍、沉稳，化敌于无形之中，道庄觉得这样的他绝对不亚于当年的桓公，他还如此年轻，未来可期，只是他的辉煌她注定是无法参与了。

一道城门隔开了两个国度，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处于另外那个国度，如今却已经站在了庸国的城墙上。准确的说，此后历史上再不会有庸国这个名字存在了。

看着因战乱而流离失所、因失去亲人而痛苦哀嚎的百姓，道庄忍不住低声叹道：“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而这样近乎呢喃的叹息却一字不差地落到了站在她前面的熊侣耳中，引起了他心中强烈的共鸣，也浇灭了他血液里久战得胜的喜悦，他依旧挺拔地站在那里，却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熊侣伫立良久，直到夕阳的余晖将天地染成血红色，直到夜幕悄悄用黑色把这骇人的红色遮了起来。

仗打赢了，潘尪却依旧不得清闲，整整半日，半个影子都没见到。因此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只有道庄一人静静地待在熊侣身边。

“跟我回去吧，”熊侣望着满天的星辰淡淡地说。

道庄借着昏暗的光线怔怔地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颜，尤其是那双漆黑如夜、明亮似星的漂亮的眼眸，他的睫毛也很长，扑闪扑闪，像是蝴蝶的双翼。

回去，以何理由，以何身份？回去以后，她该如何去面对樊姬以及众人，不，她不愿意。

只是……终究是要天各一方了吗？虽然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但是真要分开，到底不是那般轻松。

“我……”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若是没有一年的同甘共苦，没有他的舍命相救，或许拒绝的话从她口中说出会容易一些、潇洒一些，可是如今……

熊侣定定地看着她，字字诛心，直击她心灵深处：“别告诉我你还要走，不仅是我，就连你自己都知道，你并不想走。道庄，何苦再自欺欺人？”

心事被他一针见血地说了出来，道庄苦笑道：“如果我心里另有他人，你会怎么做？”

熊侣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我会杀了那个人，这样你心中就会只有我一人，哪怕是恨。”

有一瞬间，道庄仿佛在他冷冽的眼神中看到了妒忌，可是怎么可能呢？他在意的人只有樊姬，他的任何承诺一遇到樊姬就都不做数了。

她忍住心中的酸意，强扯出一抹笑容道：“可是我不会那样，如果你爱的人不是我，我会选择祝福你们。我承认自己一度很爱很爱你，甚至现在还在爱着。我也承认很嫉妒樊姬在你心里的重量，甚至在她昏迷的时候有过希望她永远不要醒过来这样可怕的念头。也是那一刻我意识到了嫉妒的可怕，我不想变得连自己都厌恶自己，所以我愿意选择退出！”

手突然被他拉住，很温暖，她竟舍不得甩开。

“樊姬她……她是很好，我心中对她一直很是敬重，但是让我牵挂和担心的人只有你，我如今只是希望将王后的位置留给她而已，你竟连这点都要嫉妒吗？”

道庄到底还是挣开了那只紧握着她的手，冷笑道：“如果不是喜欢，怎会一心一意地保护她，想要让她成为你的妻子？那个位置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你喜欢留给谁就留给谁好了！”

“许道庄，你别不识好歹！”熊侣怒道。

道庄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笑了笑，转过身，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远去。突然她停了下来，没有回头：“你是楚王，一言九鼎，你答应过放我的，希望你不会失信于我这个小女子。”

熊侣静静地站在原地，直到她决绝的身影一点点消失不见，才收回视线，茫然地望向远方：“许道庄，你真的以为自己走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