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周末晚上,之境剧场门外人群又开始慢慢聚集,排队等着进场。
剧场后台,舞团的人化妆的化妆,压腿的压腿,井然有序地为今晚的演出做准备。
纪兰清正在描眉,忽然一大捧蓝玫瑰出现在她面前。
“兰清,无名氏又给你送花啦!”剧场的后勤总务小婵抱着花站在一旁,她已经见惯不怪了。
最近每次演出当天都有一束昂贵的蓝玫瑰送来给纪兰清,没有署名,看得出对方很有心,每一朵玫瑰都是精挑细选的,不容许半点瑕疵。这个无名氏送花送了都快三个月了,每次101朵,雷打不动。
之境舞团的舞蹈演员们收到花是常事,以往也不乏各种身份的倾慕者给纪兰清送花来,可她从来不收,她不喜欢花束和花篮,甚至可以说是排斥,再者她本来就无意接受这些示好。许多人碰过几次壁也就知难而退了,像这样坚持了三个月的,还是头一次。
小婵拿起卡片念道:“祝纪兰清小姐,今晚演出顺利。”
“嗯,给你看过了,我的任务完成了,那我就把花抱走啦!”
纪兰清展眉笑道:“多谢小婵。”
小婵喜滋滋地抱着花刚走,旁边又有人来叫:“纪兰清,团长让你去她办公室。”
纪兰清进办公室时,卓夕正在窗边打电话,回头见纪兰清进来,对她微笑,举手投足间都是清丽不俗的风雅。
卓夕随着年龄增长,性情渐渐和顺,依然是那个心高气傲的卓夕,但气韵越来越有厚度。那是一种经过了时间历练与打磨的稳重,见多了起落,悲欢,那颗心再难被轻易挑动。
八年前,卓夕也是一位非常杰出的舞蹈家,那时她24岁,就在那一年,她成为了国家舞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席。
卓夕长得很招人喜欢,尤其是她的鼻子和嘴,总是自信地上翘着,骄傲昂扬的样子,看起来特别俏丽。当年的她舞艺超群,在舞蹈界许多前辈眼中,她是国内青年一辈里前途最不可限量的女现代舞者。
然而让人叹惋的是,当上首席没出一年,卓夕受了一次很严重的腰伤,这次伤让她经历了漫长的治疗和休整,原本的位置早已被人取代了。
人们更没想到,卓夕在养伤阶段就直接向国家舞团递交了辞呈,这个举动引起业界一片哗然。许多人认为,卓夕虽然是出了名心高气傲的人,却不至于这么冲动,即使腰伤暂时还有影响,但以卓夕的能力要重回首席位置,她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
可她就这么决绝地告别了舞台,没有任何解释。对于其他舞团向她伸出的橄榄枝,也都一一回绝。
离开国家舞团后,同年,卓夕创办了自己的舞团——之境。
从此以后卓夕再也没有登过台,转做幕后,把大量精力放在了编舞上。
之境成立已有六年,最开始只是一个舞蹈工作室,许多舞团和机构慕名前来,请卓夕去为他们编舞。
卓夕以编舞师的新身份从头开始,专业水平不断提升,用实力赢得了业内的认可和赞誉。后来她自己也慢慢招揽人才,有了水准越来越精良的团队,一个又一个被打上“之境”标签的舞蹈作品开始在国内外斩获各种殊荣。
从最初一个小小的工作室,到现在拥有了自己的独立剧院,卓夕仅用了六年时间就让之境舞团跻身全国顶尖舞团之列,这是令所有同行们叹服的成绩。
挂了电话,卓夕转身坐下,问:“出国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在准备材料,过两个月就开始申请了。”纪兰清答。
“需要我帮什么忙尽管告诉我。”
“卓老师,我已经觉得很抱歉了……”
“兰清,我跟你说过的,你根本不需要为这件事对我抱歉。”卓夕道。
纪兰清一直因为要离开舞团的事,对卓夕感到愧疚不已。
三年来,在舞蹈上卓夕毫无保留地教导她,给了她很多珍贵的表演机会,平时生活中也对她诸多照顾,正是因为在舞团这份稳定的收入,让纪兰清得以应对生计压力,这是她对卓夕最感恩的事情。
纪兰清觉得自己尚且没能为舞团做点什么,现在还提出要离开,实在是愧对恩师付出的一番心血。
纪兰清在第一时间就将自己打算出国深造的决定告诉了卓夕,一方面好让卓夕尽早作出人员上的安排,另一方面也诚恳地向卓夕表达歉意。
当时纪兰清心里很忐忑,她怕卓夕失望,可她万万没想到卓夕非常支持她的决定。
那天卓夕对她说:“兰清,我收你当学生,不是为了把你留在舞团,而是因为你是个难得的姑娘,你将来必定能实现许多愿望。我收你当学生,跟之境舞团的发展没有一点关系。你有理想就一定要努力去追求,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不要像我当年一样,那么轻易地放弃自己最热爱的事业。我与你有缘分师生一场,你就当,我是在圆我自己的梦吧。”
纪兰清从没问过卓夕,当初为什么会那么决绝地离开国家舞团,业界一直有个传闻,说卓夕那次的腰伤并不单纯是练习中失误造成的。传闻真真假假,至于其中真实的原因,卓夕至今只字未提。
卓夕看着端坐在面前的纪兰清,她这个学生放在任何人群中都是出众的,她永远素淡不争,可她就是引人注目。
当年之境舞团举办的那次选拔,在第二轮面试的那天,休息间隙卓夕从排练室外路过,随意朝里面望了一眼,就看到纪兰清,她一个人在角落里练习,周围的选手有的聚在一起谈论,有的在练动作,他们或热烈或不安或信心十足。
唯独纪兰清完全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物毫不关注。
面试的时候,选手们都尽可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把自己最擅长的东西表现给面试官看,好多人展示了眩目的技巧。
也唯有纪兰清,是用全身心去表达一支舞的情感。她的技巧不如大部分资深舞者,可是她孑然独立,不利不功,她的内心比他们所有人都宁静和剔透。
卓夕见过太多出挑的舞者,却只对纪兰清有莫名的眼缘,于是毅然收了她当学生。
事实证明,卓夕没有看错人,纪兰清是个聪慧善良又非常刻苦的孩子。
卓夕说:“兰清,我总说看你就像看年轻的自己,其实你知道吗,你跟我既像,又不像。”
“你像我一样,有超乎常人的傲气和志气,但是,你比我活得清醒太多也坚强太多了,这是我身上没有的,也是你身上我最欣赏的特质。”
卓夕笑了笑,眼眉平静:“我到底太感情用事了。”
可她眼底终究还是泄漏出一丝落寞,被纪兰清敏感地察觉到。
“卓老师,我想为舞团做些什么,不管今后我何去何从,您一定让我现在为舞团做点什么吧。”纪兰清转开了话题。
“啊,对了,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卓夕拿起手机划了划,说:“我刚跟伦敦的一个舞团签了协议,他们明年一月要来中国巡演,在南市演出三天,用我们的剧场。那个团叫Nightfall,这是他们发给我的详细资料。”
纪兰清接过手机大致浏览了一下,又递回去,问:“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们想跟我们团共同创作一支女子双人舞,作为南亭站的特别节目。我们两个团各选一位团员,我决定选你来跳这支舞。”
纪兰清表情有些惊讶。
卓夕又道:“我理解你不喜欢跳双人舞,特别是跟不熟悉的人。但对方是个女生,你可以接受吗?如果实在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
纪兰清连忙解释:“不是的卓老师,我一点也没有不愿意,我只是觉得团里有那么多比我跳得好的前辈,这么重要的事怎么选我去?”
“你知道的,十二月我们团在本地和外地有很多演出,其他团员最近的任务都比较重,我想他们就不要再排新舞了。再说,如果今后你真的顺利去英国读书,兴许还能跟Nightfall继续交流学习。想来想去,就你最合适。”
“这就是你可以为舞团做的事情,所以啊兰清,”卓夕打趣道,“我代表之境舞团拜托你,好好排这支舞,别砸了为师的招牌。”
纪兰清浅浅一笑,点头:“好,我会尽全力的,您放心吧。”
只要是卓老师的事,纪兰清都会尽力而为。
卓夕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我把资料转发你了,你回去先看看,改天我们再商量。”
回到化妆间,纪兰清拿出手机查收卓夕发的资料,看到一条新短信,是许修为发的:“明天下午两点,见一面。”
许修为,许家长孙,按照名义上讲是她堂哥。
纪兰清心里冷淡一笑,真是讽刺,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可以不遗余力地给予她帮助,像陶冉冉,褚弘秋,还有卓老师。而那些有血缘关系的人,却天天盘算着怎样斩断她所有的出路。
人啊,所谓血浓于水,不过是世态冷暖下的自我慰藉。
仅是相同的血脉,其实并不足以支撑起人和人的那条情感纽带,有时候来自骨血至亲的无情,更比九尺冰冻还要让人心寒。这是现实的残酷之处。
人与人之间真正不可割舍的深情,是抛开了所有杂念和算计,依然赤诚相见,惺惺相惜。而这跟血缘没有一点关系。
把手机收回包里,纪兰清对那条短信完全置之不理,抓紧时间换好服装就去准备候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