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英国舞团的巡演信息一公布出来,就受到了许多人的关注,开放售票的当天,几乎就卖光了。
第一场演出开演前一个多小时,剧场的大厅外面便已有好多人在等候,除了本市人,还有一些周边临市的观众,为了看这场演出,大老远特意赶过来。
化妆间里都是英国舞团的舞者们,一群人有条不紊地化妆,换演出服。
纪兰清和小雏菊在排练厅做拉伸和一些练习,她们的双人舞安排在最后,所以不急着梳妆。并且,这支舞的装扮极其简单,两个人不需要化妆,纯素颜,一白一青两件长衫,没有任何修饰。
晚上七点半,准时开演了。
纪兰清回到化妆间,人少了将近一半,都候场去了。她把手上纱布拆下来,伤口的结痂已经全部脱落了,只有一条淡红的痕迹,恢复得很好。其实早就可以不用包纱布了,但是白辰不让她拆,说怕练舞的时候再碰伤。
她给白辰发了条信息:“演出好看吗?”
他说:“不知道。”
纪兰清:“不知道?”
白辰:“我还没到,中场休息的时候过来。”
纪兰清:“你有事吗,怎么不早点来?”
白辰:“我只想看你跳舞,来那么早干什么。”
纪兰清:“……”
半个小时后,白辰走到剧场大厅的正门口,站在那里环视了一下,有种新鲜又奇妙的感觉。
把票递给工作人员,验完票,将票根揣进衣服兜里,在门口等了一下,中场休息时工作人员打开门让他进去了。
径直走到第一排唯一空着的座位坐下,正要给纪兰清发信息——
“白辰?”
姚冰月坐在第二排,刚才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入她的视线,本来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再一看,那张俊逸非凡的侧颜,除了白辰还能是谁。
白辰扭头瞄了她一眼,便面无表情转回去了。
“白辰,”姚冰月又叫他,“你怎么在这里?”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一个人来看舞剧?
可前排的人再也没转过来。
很快观众席的灯光渐渐暗下,下半场开始了。
白辰调暗手机,还没给纪兰清发信息,她先发来一条:“你来了吗?”
白辰:“来了。”
纪兰清:“我有点紧张,很担心自己失误。”以往上台前都不会紧张的,可今天心里莫名很忐忑。
白辰勾着唇角,快速打字:“没关系,跳砸了就算了,反正你不出名,在座的没人认识你。”
纪兰清秒回:“我不会跳砸的!”跟了三个生气的表情。
白辰暗自笑了,看起来真的很气愤啊。
英国舞团的这出剧目流露出浓厚的文艺复兴气息,演绎的却是当代都市故事,像是用写古诗的方式来撰写一首现代诗,整场表演充满了想象。
舞剧结束后,观众席灯光并没有亮起,幕布上投影出一段文字:“请欣赏,之境与Nightfall的特别节目——《无相》。”
观众们事先并不知道会有特别节目,全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舞台灯光全暗,整个大厅漆黑一片。
安静中,沉郁的弦乐响起,左边一束侧光打下,一位着青色长衫的金发女舞者,从容起舞,像一枚遗世独立的青枝,几经严寒风霜。
左侧光灭。
右侧光投下。
光里,影绰可见一个素净的白衣女子,黑发一半由木钗绾成髻,一半披在肩后,不施粉黛,眉眼似水。
白辰想起半年前的夏末,初次闯入这个剧场,就见纪兰清一人在台上,清冷光线里,也是这样一袭白衣,不即不离,无缚无束,有一个瞬间让他怔了神。
而此刻,她旋转之间衣袂蹁跹飞扬起来,青丝倾泻,翾风回雪,白辰再次恍然失神。
侧光暗下,在同一时刻天地幕光开启,两位舞者汇集到舞台中央。美轮美奂的光影下,她们如同镜像,互相倾听,互相诉说,分不清虚实和彼此。在人的内心世界里有一个封闭的角落,被一层一层剥开,那里有黑暗,荆棘,还有痛和挣扎,然而到了最后,只剩下想要被治愈的渴求。
白辰静静地望着台上的人,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全世界只剩下这个素衣缥缈的身影。她真的很美很美,不是只有五官精致那样浅薄的美,她的美充满了生命力,像初春里第一枝勇敢破土而出的新芽,迎着朝露,满身都是灵气。她的一颦一笑,哪怕一个生气的表情,都说不出的动人。
纪兰清就像一株长在深谷里茕茕孑立的幽兰,疏离淡泊,冷静自持。她有自己的一套最清醒的生存原则,绝不会轻易为外物而更改,更不会对任何强权折腰屈服。
可是很多人只见她的坚韧和不屈,又有几个人能看到她的脆弱与孤独?
这支曲子白辰再熟悉不过,从那晚纪兰清发给他后,他听过无数次。他也想象过无数次,她跳这支舞会是什么样子?现在见到了,跟他想的很接近,但又远远超出了预期。
这支舞取名为“无相”,不同的人看到的是不同的面相,却只有同样孤独的人,才能读出她的孤独。
一曲终,华灯灭,白辰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演出结束了,舞蹈演员们集体站在台上,主要演员一个一个出来谢幕。主持人叫到纪兰清的名字,她走到台前,裙摆随着脚步翩然飘起,她以刚才那支双人舞中的角色旋转一圈,向全场观众倾身致谢。
纪兰清只要站在舞台上,就呈现出跟平时完全不一样的状态,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可眼中的自信和骄傲,让整个人光彩夺目。
然后她目光落到第一排,正中间,白辰坐在那里,她望着他的眼睛,婉然一笑。
白辰轻轻扬起唇角,眸中星芒似海。
观众们陆续离开大厅,白辰本想再多坐一会儿,姚冰月在身后叫他:“白辰,我今天没开车过来,现在有点晚了,能搭你的车吗?”
他冷淡地瞥过一眼:“不能。”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淅沥小雨。纪兰清刚走出后台通道,就见白辰撑着一把大伞在门外等她。没有讲话,他把她拉到身旁,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车没有熄火,空调一直开着,上了车,身上沾染的寒气全都消散了。
白辰问:“冷吗?”
她说:“不冷。”
然后他就没有再说话,一路安静地开车。雨越下越密,渐渐地,砸在车窗上都有了细微的声响。
纪兰清问他:“你觉得这支舞怎么样?”转过去,见他平视前方的目光晦暗不明,又问,“怎么了?”
白辰眉宇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声音很低沉:“你的舞,让我想起一些往事。”
他敛去些许落寞,看过来:“纪兰清,你跳得非常好。”
她抿了抿嘴,轻声细语说:“我跟你说了,我不会跳砸的。”
车行驶到鱼桥路,纪兰清蓦地坐起身看向前方,再近一些,她惊呼出声:“哎呀,我妈妈!”
白辰定睛看去,见前面巷口有个人撑着伞站在那里。
刚停稳,纪兰清就着急跳下车,跑过去握住纪疏的手:“妈,下着雨你怎么出来了!”
纪疏没想到纪兰清会忽然从一辆车里跳出来,一时间有些愣神,随即反应过来,说:“我不知道你带没带伞,怕你淋雨,就出来看看。”
白辰下了车,撑起伞,走到纪疏面前,礼貌地问候:“阿姨,您好。”
纪疏看着白辰,温和笑道:“你好。”问纪兰清,“清清,这位是你朋友吗?”
纪兰清后背一僵,竟然完全忘了这事了,模棱两可点头应着。
纪疏又看向白辰:“请问怎么称呼?”
他有礼有节,态度坦然而磊落:“我叫白辰。”又说,“阿姨,今后您不用专门出来接她,我会安全送她回来。”
纪疏微笑颔首:“谢谢你,麻烦你照顾清清了。”
不管这个年轻人和纪兰清是什么关系,以纪疏半生的阅历来看,他举止得体,言语诚恳,面相堂堂正正,第一印象就不错。
纪兰清半眯起眼睛,她怎么没看出来白辰这么有涵养呢,平时对她轻佻放肆,一整套一整套的。
白辰站得挺拔:“不客气,阿姨,那我就先走了。”目光扫过纪兰清,回身上了车。
回到家,纪兰清洗了澡,坐在客厅里,纪疏给她吹头发。
家里太安静,只有吹风机轰轰作响的声音,纪兰清脸色微微泛着红,斟酌了半天,说:“那个,白辰,是我在学校里的课题负责人。”
纪疏怡颜悦色道:“我又没问你,你解释什么?”
“我没解释,就是跟你说清楚一点。”纪兰清一脸正经。
纪疏问:“他是你学长吗?”
“勉勉强强算是吧,他不是我们系的,在人工智能专业读博士。”
“哦?还是博士。”
纪兰清不禁笑出声:“妈,你也看不出来,是吧。”
纪疏但笑不语,总觉得纪兰清比以前越来越爱笑了,真好,看到女儿开心,她就觉得比什么都幸福。
头发吹干了,纪疏拿梳子慢慢梳着她柔顺的长发,说:“我看这位年轻人挺好的,反正你朋友也不多,能多一个人关心你,是件好事,妈妈很高兴。无论怎么样,妈妈都支持你。”
纪疏眼里化开了橘色的灯光,望着纪兰清,满眼都是慈蔼。她的女儿,她再了解不过,纪疏从来不用担心纪兰清会做出错误的判断和选择,她只担心她受委屈。
要说这一生,她真正能为女儿做的其实很少,但即便在有限的能力范围内,只要是能让女儿高兴的事情,纪疏就愿意不遗余力去支持她。
更何况,这二十年来,纪兰清身边的同龄男性就只有一个褚弘秋,自从七年前那件事以后,她就对男性特别排斥。纪疏一直担心那件事会给纪兰清的一生造成伤害,而白辰的出现,至少是个让人宽慰的好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