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尽的黑暗。

一双皮鞋踩在地板上，地板和地面似乎不那么贴合，嘎吱嘎吱的。沉稳沉重，又有些急。

像是，应该是一个男子的脚步。

正在一步一步地远去。

黑暗中，突然亮了一线光。

十分刺眼。

这光逐渐变宽变亮，就像是有人把门打开让门外的光透进来似的。

一个高大的身影，消融在这道光里。

但光还在。

画面飞一样的往远处扯去。

黑暗的这头，一道玻璃窗，照着一段楼梯。楼梯的边上，是一个小吧台。

一个女人，坐在吧台边上的有些旧的皮沙发上，低着头，蜷着身子。

再往后退，大门外。门边上写着四个字：青山旅馆。

一个女孩，在无尽的黑暗中，被惊醒了。

女孩捂着头，不断的急喘气。

突然，一旁的手机响了，也亮了。

是老家的电话。

被这一屏亮光所映，女孩满头的汗，把一头秀发，都糊脸上了。

电话：小凌，你快回来，你家出事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急，急得快哭的那种。

“五婶，我家怎么了？”小凌也急了。

“你爸爸失踪了，都三天了，你妈妈今天也生病了。”五婶哭道。

“我马上回来！”小凌哭道。

省城。最高的那片写字楼。

一脸愁容泪眼的小凌，蓬头垢面，麻木地挤进电梯。

同事妹子兴奋地叫着小凌的名字，兴奋地讨论昨天电视上爱豆的超级演技。

小凌没有任何反应。没有笑容，没有回答。

小凌机器人一样地走进办公室。

小凌没有坐回自己的工位，而是直接走到老大的办公室。

老大拿着手机，正往外走。

老大看了一眼小凌，“切”了一声。一脸嫌弃。

老大挥了一手，几个同事拿起本子，跟着走进会议室。

小凌抹了抹眼睛，红着眼圈，冲进会议室。

“老大，我要请假！”

“怎么了？”老大问。

“我家里出事了，我爸失踪了。”

“你爸失踪了，有警察叔叔啊。你回去能做什么？再说了，堂堂新媒体公司白领，脸也不洗妆也不化，就这么敢走进来，我都没说你了。你居然要请假回老家，得耽误公司多少事啊！”

老大重重地靠向椅背。老大到底年轻有为，声音虽然是稚嫩了点，但每说一句话，都用手指头重重地点着桌子说。一是加了些说话的份量，二是顺便锻炼了一下身体。

“那你可以开除我！我要回家找我爸去！”小凌刚收回去的眼泪又迸出来了。小脸憋得通红。

长长的会议桌两侧，各种主管各种骨干，一会看着老大，一会看着小凌。

“那你走吧！公司不留你了！”第一次有人敢在这么多人面前不给面子，老大有些挂不住了。“你现在就走吧！”

小凌夺门而出。冲向自己的工位，收起包，冲出了办公室。

管他同事怎么看，管他同事怎么说，管他电脑有没有关，管他充电器没有拔。

而没有去开会的同事们，先是向着会议室行注目礼，然后又像精准跟踪的摄像头一样，跟着小凌的脚步，从会议室的门冲出办公室大门……

小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老家的。

毕竟，从办公室再出租房，再到火车站，再到市里，再换大巴……从省城到那个山谷里的小镇，一路换车倒船的，还是挺折腾的。

总之，现在，第二天的下午，小凌是站在自家门前了。拖着行李箱，背着小包。

人还没进门，就听到门内呜呜的哭声。

小凌冲进了门。

妈妈坐在门口的沙发上，呜呜哭。

五婶坐在妈妈身边，手抚着妈妈后背，另一只手也在抹眼泪。

“妈！”小凌也忍不住想哭。

“小凌，你可回来了。”五婶站了起来。

妈妈看到小凌回来，就不哭了。反而笑了起来。满脸泪水的笑，看着都心疼。

“妈。爸爸怎么了？”

妈妈还是坐在沙发上，就是笑。

“小凌，别问了。你妈妈已经不说话了。”

“为什么呀！婶，我妈这是怎么了？”小凌哭几乎要坐到地上了。

“哎，孩子啊。前几天，你爸在院子后面的旧楼里干活，突然叫了一声，就没声儿了。你妈妈在这里接待客人，听到叫声就跑后院了。楼上楼下全跑遍了，就是没找着。”五婶把小凌扶到沙发上，挨着她妈妈坐了下来。

“那报警了吗？”小凌问。

“早就报了。警察连警犬都带来了。你这小旅馆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找了几遍，镇里镇外全找遍了。你来的路上没有看到警察在巡逻找你爸吗？”五婶说。

“那我妈怎么就不说话了呢？”小凌问。

“婶也不知道啊。那天你妈前后找不到你把，就来叫我帮忙。我和你五叔也来找了，到了天黑还是没影儿。你妈就一直哭。后来你五叔担心你妈，就让我陪你妈住下了。你妈就一直哭啊。安慰好久才睡下。”五婶抹了把眼泪。

“早上起床后，你妈妈就不说话了，就一直掉眼泪。偶尔会哭几声。”

“那我妈为什么对着我笑呢？”小凌看着妈妈。

“哎！”五婶摇了摇头。“小凌，你肯定饿了吧。婶去店里弄点吃的给你们娘俩吃啊。你坐着陪陪你妈妈。”

说着，五婶回到店里。

五婶的店，紧挨着小凌家的旅馆，招牌是个包子铺，实际上不光是包子，饺子馄饨面条炒菜，想吃啥都能有。

小凌搂着妈妈，埋头痛哭。

而妈妈手也不伸，身子也不弯，就直直坐着，满脸微笑。

小凌家的小旅馆，其实不算小了，在这个镇子上。

小凌出生在这个小镇边上的山村里，在小凌小时候，爸爸就变卖了村里的房子，在镇里租下来这个院子，开起了旅馆。

这个旅馆分前后两栋楼，中间有个小院子。前门挨着镇里的大路，客商往来必经之路，热闹；后门藏在小胡同，偶尔有人会走过，静谧。

只是当时家里条件有限，只把前楼改造成旅馆，单独留了一间给自家人住。

后来攒了点钱，本想把后楼也装起来。但爸爸妈妈商量很久，还是决定先把这两个楼买下来。

当年镇子人多，生意不错。按当时的收入，不出三五年，后楼也是能装修了的。

只是没想到，不出两年，镇子突然冷清了下去。

先是年轻人不断外出打工，后来是孩子们考上大学都出去了，再后来是年轻人在城里买房子把老人也接走了。

听说，有些村子，原先还有几百号人的，现在只有十几个老人了。

于是，旅馆的生意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好在小凌有出息。先是考上省城最好的大学，大学毕业后又找到了省城最高的写字楼的工作，听说工作是什么新媒体什么的，虽然爸妈都听不懂，但还是很骄傲。

小凌妈妈甚至觉得，不出多久，小凌就能接上她和爸爸，去省城享福了。

如今，这本身就淡如清水的生意，随着爸爸的失踪妈妈的失语，也消失殆尽。

晃晃的两栋三四层楼的旅馆，只剩下抱头痛哭的娘儿俩。

听着哭声，就叫人心碎。

不多久，五婶端着两碗面条走了进来。

贴心的五婶，还在每碗面条上加了两个鸡蛋。

小凌收住了眼泪，搬了一条凳子，放在妈妈前面，把面条放在凳子上。

小凌把筷子递给妈妈。

妈妈接过筷子，看着小凌，微笑。

小凌将妈妈的另一只手放在碗边，说：“妈，咱吃面。”

妈妈低头，嘻嘻呼呼地吃起面来。

小凌将另一碗面端在吧台上。

小凌和五婶看着低头吃面的妈妈，都叹了口气。

五婶回自己店里忙去了。这几天要照顾小凌妈妈，自家的生意全靠五叔撑着，也不太好。

本身就够不好了。

店前这条小街，好歹也是镇里的主干道，当年那可是人都挤不过来的。

现在，都快长青苔了。

小凌简单扒了几口面，低头整理起前台来。

一本有些破旧的登记册，写着寥寥几个名字。

这几个月来入住的客人，真的是一天比一天少啊。

小凌无力地坐在椅子上。这才想起来身上背的包还没放下。

于是，小凌放下包，走到妈妈前面，把行李箱拉到前台后边。

“哟！这旅馆老板终于来了。”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两个叼着烟的男青年，顶着草窝一样的头发，趿拉着拖鞋，切着门走进旅馆。

小凌站起身，看向门外。

“呀！原来是小老板娘回来啦！”

“光哥来啦。”这人小凌认得。当时在镇里读小学时，虽然光哥留过级，但比小凌还是大了几年级。当时就经常欺负低年级女生，抓个青蛙放笔盒里，塞条假蛇到书包里，掏个打火机烧女生头发，那是一直都玩的。

“哎。别叫我光哥，别叫得这么熟啊。”光哥深吸了一口烟。“说得太亲了，我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光哥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

“我今天是来要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