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事,颇多诡异,在姜思蘅赶回雷宅前,那雷家老仆早已卷了东西走人,踪迹全无。青面鬼卒度命虽然被带走处置,东海之乱因此得以平息,殊不知那位苏攸殿下却是个更加惹不得的大麻烦。
对别人来说也许是喜忧参半,叹一句“前途难料”,但姜思蘅性情天生舒朗豁达,只是将此事暗暗记下,通了灵音与九重天上司刑,往后之事,自有专人处理,总比自己这个半吊子司战掺和好的太多。
只因颇多耽搁,姜思蘅并未能如时赶到九重天。但她一路却依旧悠悠然然,赶路也不忘叹赏日色之晴好,山泽之秀丽,名川之浩荡,兼之青松鸣泉,空谷梵音,又逢春花灿烂之际,男女簪花游春,荡舟心许,自然万分醉心,顾而忘时。
登上九重天,渡过离恨海,就是清陵台。
离恨海是九重天上一处飘渺大泽,原本不是海,是千万年以来离人的眼泪汇聚而成。因为日渐扩大,碧波荡漾,故而口耳相传称为“离恨海”。
此处港口停泊着许多巨大船只,扬着风帆的上绘制着各色仙门的图腾,斑斓五彩,甚是壮观。
其中最为招摇的,也就是作为东道主的南方朱雀了。一列巨大的船只在港口西侧一字排开,黑色的船帆上都绣着一只振振欲飞的朱雀。这些船只都是来接引前往清陵台赴宴的来客,不过为的是一些云游道人,闲散仙客,亦或些其他没有船只的仙门家族。
姜思蘅刚刚踏上其中一艘大船的甲板,便有一个迎门仆役冲出来,冲着人群大声嚷道:“没有千金令的,给我下去!”
姜思蘅心下深感奇怪,这千金令又是什么,简直闻所未闻。
人群中便已经有不少人从怀中掏一个做成令牌样式的小白玉坠儿,于是在仆役的簇拥之中,洋洋洒洒地走了进去。拿不出千金令的人大多叹了口气,也便灰溜溜地走了。
突然,人群避让开了一个口子,两个人被架着扔了出来,为一边首的一名仆役抱拳怒道:“你们两个没有千金令,上这地方来,找死?”
却看那地上两人皆是一身破烂,勉强认得出是件缝补得极其勉强的青色道袍,头戴乌木簪子,一男一女。那男子约莫三十余岁,浓眉大眼,但脸色苍白,犹有病容,站起来瞪大了眼睛,讷讷道:“你们这船向来是接引四方仙客,怎的这般方式来要钱?”说着已经扶起身旁那个小姑娘。
那女孩子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瘦骨嶙峋,眼睛用白布遮了起来,手上拄着一根竹杖,显然是个瞎子。
人群中不知有谁说了一句:“千金令,千金得。持此令者,渡离恨海。”
旁边的仆役们也冷笑了几声,道:“你也都听到了,这就是南方朱雀的规矩,出不起钱就滚!月舞花神宴如此好混过去的么!”
那中年道士气得直摇头,正待什么,那小女孩已经拉住了他的衣袖,泫然道:“师兄,何必呢。我们还是回去吧,纵然去了月舞花神宴也未必……未必有溯灵珠的消息。”
那师兄的目光暗淡下来,叹息道:“是,这世道的确是变了。”搀扶着那个瘦弱的小女孩离开。
那小女孩走过姜思蘅旁边时,踉跄了一下。姜思蘅伸手扶住了她,那小女孩轻轻道了一声:“多谢。”
旁边的师兄信尘感激地看了姜思蘅一眼,拱手一礼道:“多谢姑娘。在下逍遥山,忘尘。”
姜思蘅心中咯噔了一下。
多少年?多少年,没有听到有人自称逍遥山来的人了。
原来姜思蘅自小并非在皇宫长大,她一出生时就有一位周游四国的方士断言,若要此生平安快乐,便要远离皇宫,择一清净之地静养。
所以直到她十二岁那年她师父逍遥山寂木散人叛国通敌,在大战前私会归墟国主被父王斩首于三军之前,她都一直生活在那片可谓是与世无争的桃源。
这一名字出来,空气寂静了几秒。继而人群开始议论纷纷,表情都不怎么好看。
“哎哟喂,您不说也以为别人不知道么?大名鼎鼎的逍遥山,大名鼎鼎的衰病鬼!穷鬼!你们那帮子人男衰女病穷得叮当响。”有个仆役阴阳怪气地说。
人群中一片哄笑。
忘尘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言语,那小姑娘的脸上泛起一阵青白之色,咬了咬嘴唇,道:“师兄。”
姜思蘅在他们说出“逍遥山”三个字时,已经思绪纷乱,心神大震。作为灵洲国人本应该痛恨叛国通敌的逍遥山一脉,但她从始至终一直不肯相信寂木散人的叛国之行,在苦苦查证之后,尽管证据十分确凿,有密信,在众人面前被发现私会归墟国主,实在辩无可辩,在真相面前一切都显得苍白而无力。但是她的心,她的感觉告诉她,这……这…师父不会是这样的……
但连太子哥哥那时候也对她说,她只是太珍惜太不舍逍遥山那段快乐的日子了
那人一袭墨竹白袍在灯下写字回头向她眉眼弯弯,纸上墨字温和之中又隐含银钩铁画;手中执一把孔雀羽扇负在身后,骑在马上朝着万千宫阙浅笑;面前忽而又是暮冬飘雪的清晨,他的衣襟发上带着雪意进入内室折了一枝檀心腊梅为她插在床头,音容笑貌依稀还在眼前,但他已经躺在冰冷华丽的帝王陵里几百年了……
姜思蘅感觉再想头就是一阵抽痛,记忆?好像在那半碗孟婆汤喝下之后,都不甚明晰了。缓缓抽回思绪,心里疑虑渐生。
逍遥山在她十二岁那年封山,如今又有哪家仙门入主了吗?
信尘与他师妹无芳继续往前走。
守在岸上的几个仆役听到了船上的那番话,见那小姑娘确实是个瞎子,况且逍遥山早已经没落,谁都可往前走以来踩一脚,便起了作恶之心,然伸出脚绊倒了她!
一道白衣的身影突然飞了过来,扶住了小女孩无芳。
姜思蘅把她交给忘尘,转身冷冷地抽出身上浮光剑,道:“谁做的?站出来。”
那几名仆役被她突然凌厉起来的气势所震慑,竟是无人回答。突然,一个衣着华丽的锦衣,相貌平平的神君带着一个身着粉衫的妇人,施施然从船舱里走了出来,道:“我让他们做的,如何?”
姜思蘅又看向他们。
忘尘皱了皱眉,道:“身上配着南方朱雀的白玉朱雀珏,应该是陵光朱雀神君的本家。”
原来仁圣帝君座下有四方神君,朱雀,玄武,青龙,白虎,镇守天下四方,可谓权势滔天,各家情况也复杂难言。在神仙道上,一般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像泽兰姜梧这样凡人飞升,二是如同四方神君这样出生在神仙世家,一出生就是神灵。
那男子却微微笑道:“司战姐姐,我是南方朱雀的连靖,等候您不少时候,何必一上来就找人晦气?”旁边那妇人也娇声笑道道“:“帝姬从来都是这种帮人不顾己的性子。不过,故人相见,殿下还认得我?”
说着,她走上来几步。姜思蘅看着她浓施脂粉的脸,眉目隐隐像一个人,淡淡道:“秦瑟,你是什意意思。”
“秦瑟是帝姬您的侍女,您是秦瑟的主子,奴婢哪敢忤逆殿下。只是,如今情随事变,帝姬不是帝姬,奴婢就一直是奴婢么?”秦瑟突然得意地笑了一声,招了个手,旁边来了一个婢女。
那婢女屈膝一礼,道:“司战仙姬,您这边请。”说着便要引她进入船舱。
姜思蘅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千金令。”,那婢女盈盈笑也含笑到道:“您不需要。”旁边的连靖也含笑点头。
“持此令者,上此船。南方朱雀的规矩礼貌也不需要我来教。”这话已经是暗讽之前奴仆们的仗势欺人。
说着已经带着旁边的信尘、无芳就离开了。
那几人的脸色俱是难看。那连靖怒道:“简直不识抬举!”
“殿下,您可真是不计前嫌,慈悲为怀啊。带着逍遥后人也能如此做派,你难道忘了那一切么。”秦瑟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说的咬牙切齿。
来到一片人少的海岸,小姑娘无芳轻轻问了一句:“姐姐,你真的能带我们去清陵台?”姜思蘅拔出浮光剑,化其为三把剑光,踏上中间那一把,道:“那是当然,我们御剑过去。”信尘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三人在离恨海上飞速地穿行,将所有船只都远远甩在了后边,其他人都只看到三道剑光破空而去,在漠漠无边的离恨海上穿行。
后面船上的连靖正在开着小宴喝酒,突然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窗外着那几道横冲直撞的剑光,道:“姜思蘅这般了得?离恨海可是大罗金仙也过不去,这地方浩无边际,御剑?哎,我怎么没有想过。”
一边儿的秦瑟把筷子摔在碗上,恨恨道:“人家司战仙姬,一把浮光在九重天也是叫的出名号的。”说着说着又垂下泪来,道:“瑟瑟跟着公子几百年了,也还只是个侍妾,我……我,我到底还是不如她。”
几百年前,灵洲灭国,秦瑟在皇宫的火光之中蒙南方朱雀的连靖公子所救,认真算下来,尽管隔的有点远他也算是陵光神君的远房侄子。从此之后,这位风流倜傥仅次其叔的公子,便有了一位美貌的侍妾。
连靖瞥了她一眼,心里很不耐烦,这女人不论是天宫仙子还是人间女子,成天就知道比来比去。但他哪里会想到,男人也又能好的到哪里去。心下仍是万分疑惑,嘴上还是敷衍着道:“你且看月舞花神宴上吧,她得意不了几时的。”
却说姜思蘅三人刚刚渡过离恨海。信尘走下浮光便是面色一凛,将无芳护自己背后到,握紧了腰间剑柄一字一句道:“司战姑娘,你到底是谁?”
姜思蘅见他如临大敌,心下也觉得好笑,但仔细想想刚才一路他都未言语,只是时时留意着她和无芳,却也有迹可循。
信尘冷冷地看着她,道:“你到底是谁?有何图谋?”
姜思蘅奇道:“你为何这样说。”
信尘拔出了他的剑,道:“旁人也许不知道,但我在逍遥山上熟遍了天下典籍,从来没有任何生灵,可以御剑,渡过离恨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