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微雨如丝,屋檐滴滴答答地淌水,芭蕉夜雨,如奏弦歌。
镜中人蛾眉淡扫,杏眼微挑。金银丝缠枝海棠广袖下一只玉手搁在绯红百迭裙上,另一只手轻轻托腮。
姜思蘅看着镜中人的红裙女子,忽然想起过去。
灵洲国帝姬的二十七年人生,因为半碗孟婆汤,记忆支离破碎。
只留下一个简单的人生框架,填充的内容,已经忘的七七八八。
她记得自己似乎不喜穿赤色衣裙,那种浓烈的颜色,勾连着世间极致的事物和情感,例如战争、死亡和爱。
是帝姬贯穿单薄的一生对于泽兰君的爱和痴望。
她那时骄傲地想:就算他此时无意,思蘅也会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让他一眼即见。
终究是天真的少女心事,直到那人淡漠地将一切绮思掐灭。泽兰君是端方君子,千般万般温柔,可是,他不喜欢她。
他爱着另外一个人。
记忆翻涌而来,她只觉头一阵剧痛。伸手扶额,心里却突然想起苏子翊恶狠狠地向着苏攸吼出的那句“七百年,你怕她知道你是谁,也怕仇家知晓她……”
苏攸应该与她相识,似乎在灵洲往事里扮演了某个角色。但究竟是什么秘密,可以让苏子翊借此要挟?
却魂香勾勒的一段前尘往事,让她重新看见了十六年的人生细节。
房门突然被轻轻打开,玉蕊拎着两把油纸伞在走廊上朝她招招手低声道:“姐姐,我们出发了。”
夜色里的御金河波光粼粼,涌金红莲如同小小的火焰在御金河里飘荡。
临河的后院里盛装打扮的女鬼们一个个弯腰登上画舫,几个腰悬佩剑的年轻鬼差手提灯笼,立在船头正同她们嬉闹。
姜思蘅伸手拢了拢绛红色面纱的珠扣,极自然地紧跟在玉蕊身后。
玉蕊同那几个鬼差娇声寒暄了几句,玉臂挽着姜思蘅径直踏进了一艘雕栏彩绘的画舫。
“各位大哥,我打听到今儿少主回了鬼域,晚上大宴照夜楼,那……殿下他会不会亲临?”一个小女鬼在打趣声里红着脸凑近了船头立着的几名鬼差。
姜思蘅的心“咯噔”一下,苏攸这茬可要怎样应付?他估计以为我早就赶在下午鬼门关以前离开了吧。
“咦?你消息倒是灵通。”船头鬼差摸了摸鼻子,“不过嘛——”
旁边倚栏杆的女鬼们都笑起来接过了话头,“你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咱们少主性子孤僻乖戾那里是会来这种宴会的人?森罗殿上的大人们再怎么极力相邀他也从没有来过好么!”
“是呀是呀,咱们这位少主真真是神出鬼没!纵然回了鬼域,又岂是咱们轻易见得到的?”
听到他们的轰然笑语,姜思蘅这才心下稍定,下午刚逼问了人家逃出来……还是不至于这样子倒霉。
漆黑的夜色被无数明灯照亮,两岸的鬼域男女提灯浩荡出游,声光相乱,暗色的水楼挂着朱红灯笼弦歌隐隐,点点涌金红莲随波沉浮不定,更有香屑风飘,御金河上楼船箫鼓一路笙歌而去……
坐在船尾的姜思蘅感到手腕一凉,玉蕊的青色袖子覆在上面往她怀里塞了一块小小铜符。
觑一眼身后,传音入密道:“司战仙姬,这是通关符。鬼门每日午时启,傍晚闭。今夜你查探九层通天塔后必须速速离去,万万不可耽搁。而这教坊司的通关符可助你半夜从王宫脱身,西北门御金河水路有小船一直等你到天明。”
姜思蘅小心翼翼将通关符收好,也密音传讯道:“玉蕊姑娘,帝君可有向你明言此次派我去通天塔九层究竟是查探什么?是寻物还是查案?可有什么线索?”
玉蕊收回袖子捂了捂心口,目光在河岸荡了一圈儿,摇头密音道:“实在不知,帝君只叫我带你混进鬼域宫禁之中,好让你前往九层通天塔。那里乃是鬼域禁区,有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
画舫轻轻靠了岸,朱红的宫墙一线蜿蜒,岸上的垂花门亮着灯笼,十数侍女垂手站立。
姜思蘅目光在肃穆宫道的重重卫队上轻一停驻,随即不着痕迹掠开:“这么多守卫?”
玉蕊牵起她的手,边下船边悄声道:“鬼域宫禁,恰如人间的王宫大内,九重天上的神宫仙殿。而少主,是此境唯一的王。”
夜色里一路安静,约莫走了一盏茶时分,来带一处雕栏画栋的水榭,青色帘幕重重掩映着各路鬼怪大人安坐,而最中间的庭中设着大宴,主位上空无一人。姜思蘅这才放下心,抬头看见高楼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照夜生辉”四字。
走过十二孔石桥正中平台,湖中小船逡巡而至,各处船上白衣歌姬琵琶箫鼓齐韵,一湖景致都生动起来。
湖前大庭灯火闪烁,姜思蘅随着舞女歌姬们走下石桥,玉蕊步调放缓扯了扯她的袖子,密音道:“此去前厅献艺,湖前平台作歌舞两支:一则《汉广》,一则《月出》。两支曲换场之际你见机寻个时机悄悄离开便是。”姜思蘅微一颔首。
走过长廊,姜思蘅见两旁鬼卒守备森严持配明晃晃的刀剑,根本无暇溜走。就这样随他们行至庭前。
乐起,一缕轻灵的笛声自湖中小船上悠悠传出,继而鼓声起、凤箫鸣。玉蕊同其他几位青衣歌姬凌空而曼声歌曰:“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姜思蘅拢了拢绛红面纱,随着几位红衣舞女旋转腰肢翩翩起舞,鱼贯舞入前厅。
姜思蘅心中一颤,前厅周围坐着的鬼臣鬼差未必今日没有在森罗殿见过她。
庭中主位上有人!姜思蘅的目光在青色纱幔吹拂的一瞬瞥到一片玄色衣角,心中剧震。但此时已经进退不得!
硬着头皮缓步走近中庭宴饮处,众鬼饮酒交谈,她微微垂首不敢看周围。
忽然听得一声轻笑。她感到了一种上位者的凛然迫势,瞬间震悚起来,这……不会是苏攸?他不会认出来了吧?
幸而舞姬们随即翩然离开中庭。她微微侧身一瞥,青色纱幔却又挡住了所有视线。
她们踩在碧湖上,脚下设有玉石梅花桩,衣袂翩翩若蝶,仙姿瑰色若神。一曲《汉广》悠悠尽,周围侍卫稀少,姜思蘅足间轻点,轻轻跃过湖上一个个梅花桩,意欲悄然离开。
忽然前方曲廊鼓声大造,听得一鬼差尖声呼道:“殿下游湖!闲人避退!”眼前一众鬼臣越来越近……
姜思蘅猛然足下一滑,脚踝传来尖锐的痛楚,直直摔入青碧的冰凉湖水。
声响不大,也许掩在音乐声和和呼喊声里听不到,姜思蘅一边在心里暗暗安慰自己一边默默向湖边游。
眼前忽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骨节纤长,玄色广袖随风猎猎而动。
“要帮忙么?”
她僵着身子颤颤巍巍挺起胸,对上眼前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
苏攸看着轻薄的绛红衣衫紧紧贴在她曼妙的玉色脊背上,勾勒出引诱似的曲线。
微染胭脂色的脸如一朵带露的花,纤白的脖颈若一抹月光,诱人的弧度隐没在若隐若现的抹胸下。
苏攸眸色暗了暗,站直身抬了抬右手。身后一众惊掉了下巴的鬼臣连忙退开几仗远。
苏攸取下身上墨色披风,跪下一只膝盖,将衣服覆在她身上。随即手指沿着她的肩膀向下滑,姜思蘅僵硬得一动不敢。
冰凉的手指滑直到腰际,姜思蘅心中暗道一句轻薄。苏攸唇锋衔着一抹浅笑,随即姜思蘅被抱起,落入一个温柔的怀抱。
苏攸微凉的气息拂在她颈间,姜思蘅不安地躲了一下。苏攸将她身上披着的披风理了理随即将她打横抱起。“你!”姜思蘅惊呼。
“我抓到的,就是我的。”不轻不重的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苏攸玩味地看着她,目光还有下落的趋势,姜思蘅连忙拢了拢衣襟。
一路被他打横抱着,灯火辉煌却满庭静默,不敢看一众惊得差点石化的各路鬼怪。
苏攸像是故意似的走上中庭,绕入屏风后离开。姜思蘅的心“砰砰”乱跳,对上一双双炽热的眼睛,索性闭着眼睛装死。
留下整个大宴的数千鬼臣面面相觑……
“咦,是今天下午那个……我到底要怎么称呼她呀?”小鬼差愣愣地抓住庭中站着的黑无常的手臂摇了摇。
“谁?”黑无常偏头。
“那个,仙姬姐姐?”
“哦”
黑无常冲着正在大宴里被众鬼缠住询问姜思蘅的的红衣冲天辫小鬼道:“勾魂,你掌管幽冥司,有天上地下所有生灵的典籍,可知这位仙姬的来历?”
“我这就去查!”
众鬼臣在森罗殿浸淫已久已经养就一双毒辣眼光,眼见少主已然离去,赶忙纷纷八卦起来:“怎么是位仙姬啊?”
“虽然是仙姬,但是好像怎么饮过孟婆汤?”
“嗯,好像还只有半碗!”
“我看殿下和她似乎……交情匪浅啊。”
“啊哟,刚刚少主让我们后退时那个眼光冷得我打哆嗦,你们可不知道老夫我大冬天冻死在河里的时候都没这么冷!”一个鬼差捋捋胡子。
“不会是少主的什么前世爱侣吧……刚刚那句“就是我的”好甜啊真是嗑死我了。”一个鬼侍女亮着眼睛燃动了八卦之心。
“对啊对啊,我从未见过殿下这千般温柔的样子。”另一个鬼侍女嘤嘤而笑。
旁边的鬼臣们轻蔑地扫了她们一眼,啧啧道:“你们不懂了吧?咱们少主哪和咱们一样曾经生而为人有过前世?鬼王之子,生来便是世间怨念所化,而他却远超那些兄长,生来便是恶鬼亡灵统帅!”
“而且你居然敢把“温柔”这个词用在殿下身上?知道御金流影为什么开满涌金红莲么?”
一个年长鬼臣放下筷子惊恐地打了个冷战:“殿下当年在九王之争中率九幽死灵屠戮鬼域,血流三日,八位鬼王形神俱灭,剩下的七王苏子翊被打入炼狱。自那之后,御金流影盛开涌金红莲,传说即是鬼将军鬼士兵以及八位王兄怨念所化。而咱们殿下,曾在继任鬼王时抚剑荡平鬼域而笑言曰“此界之中,吾称殿下,诸神群魔无一胆敢称王。”因此,六界之中,皆尊称他一声“殿下”,故他虽为少主,亦是鬼王!”
霎时间,众鬼都感觉自己身上凉飕飕的,觉得自己需要恶补历史。
……
“阿红,阿红?死哪儿去了?”一只鬼差嚷嚷起来。
“来了,来了,各位大人!”扛着收魂袋的红衣勾魂冲进庭中宴席上,边跑边向着众鬼狡黠地一笑,“我查到了!我查到了这小姑娘的来历——她就是姜思蘅。”众鬼们惊讶极了,有的抓耳挠腮:“谁?”,有的却突然拍桌大叫:“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几百年前以鬼魂之身过往生桥结果飞升的的那个?”
呆萌小鬼挠挠头,继续缠着黑无常:“如果我下次见到她,那到底要怎么称呼她呀?”
红衣勾魂走去摸了摸呆萌小鬼差的头,揪了一把他白嫩嫩的小脸道:“可以也叫她“殿下”,她曾经是灵洲公主。”
“殿下?”小鬼差点头,“可是我叫少主也叫殿下啊。”
红衣勾魂不知又想起来什么,忽然捂嘴一笑,眼睛咕噜噜一转,道:“当然了,你也可以试试叫她——“夫人”。”
小鬼差奶声奶气地应着。
黑无常皱了皱眉,突然觉得面前一本正经哄小朋友的红衣小鬼在做鬼这条路上很有前途。
周围的鬼差鬼臣们都各自心照不宣地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