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太傅府设宴的日子,柳莞心接到了帖子,必须要去。一早,芊儿便把洛十娘新给她做的衣服熨贴好了,垂挂在架子上。这是一套上等锦缎的衣裙,玫红色暗纹锦缎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白色并蒂海棠,中间勾着黄色的花蕊,娇媚中带着清新脱俗,好似透过衣服都能闻到花香。
芊儿为柳莞心梳了个堕月髻,余下了身后的一缕长发,用一条细细的丝带绑好,鬓边的两缕细发随风飘荡在胸前,挑了只素雅的白玉并蒂海棠的步摇插于发髻,和襦裙上的海棠遥相辉映。耳垂上挂着洛十娘新制的一对儿白银流苏耳坠子,一直长长的垂到锁骨处,走起路来,扫着颈间,勾人心神。素白的一张脸未施粉黛,干净清透。
到了太傅府,大门口有小厮迎着各位贵客。见洛神坊的马车缓缓停下,一名小厮搬了踏凳过来,扶着柳莞心小心的从马车上下来,又一路引着她入了太傅府。
进了太傅府的大门便是一处门廊,富丽堂皇,九曲十八弯,长长的通向院落各处。院落之考究,装修之华丽都令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不愧为当朝正一品大员的宅邸。小厮引着她们绕过了接待客人的前厅,走到了后院。为了今天宴请宾客,太傅府把后面的亭苑用一道珠帘隔成了两边,一边是少爷小姐们交友的花厅,一边是老爷夫人们闲谈的客厅,互不打扰。
小厮引着柳莞心来到一个座位前,安顿好她后便告退了。芊儿服侍柳莞心坐下,便有太傅府的丫头上来为柳莞心上了茶水和点心。柳莞心环顾四周,有她认识的,有她不认识的。认识的大部分是公子,因为有些是洛神坊的常客,不认识的大部分是深闺小姐们。但能感觉到,好多人的眼神都在装作无意,实则有心的在她的身上滑来滑去。柳莞心凭借自己良好的心理素质,沉着冷静的坐在那里,品着茶,看着花。
偶尔有相识的人来与她打招呼,例如中书令的大公子,大都督府的小公子,还有季文鹤。季文鹤作为太傅府的门生,也参加了宴请,恭敬又略带卑微的穿行于各氏族子弟之间。
“雪姬。”柳莞心正低头品着茶,一张春日桃花的脸就撞进了视线,眼角的那颗痣都好似在兴奋的跳跃着,无比亲切的叫着自己。柳莞心也没起身,只是微微前倾了下身子,就算行礼了,淡淡的说:“见过四殿下。”
云峙也不介意,一屁股坐在了柳莞心身边,笑眯眯的看着她。
柳莞心能感觉到周围无数怨毒的眼神看着自己,如果眼神能杀人,想必她此刻早已千疮百孔了。遂挂了一抹温和的笑容对云峙说:“四殿下一定要坐在这里吗?”
云峙一手支着脑袋,调笑的看着柳莞心。
柳莞心保持着笑容,咬牙切齿的说:“您是嫌我还不够名震九洲吗?”云峙哈哈一笑,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口茶,淡笑着说:“我不愿和那些人坐在一起,累得很。”说完抬了抬下巴,示意着那边那群互相攀谈的公子哥们。
其实柳莞心是理解这种身不由己的,也不再说什么,也罢,他愿坐这儿就坐吧。无意间的一瞥,便看到了身着一身玄色暗花长袍的云敖,还是那样风姿俊秀,鹤立鸡群,藏都藏不住的英气。身旁跟着一位美丽端庄,温柔大方的女子,正是上官沛柔,两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却那么的刺眼,无端刺伤了柳莞心。她轻声问道:“他们很相熟吗?”
云峙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自然的点了点头:“当今的三皇子和上官大人的千金,这种身份,不应该很相熟吗?”
柳莞心像是在明知故问,又像是在让自己死心般的说:“怎么个熟法儿?”
云峙想了下说:“三哥将来会娶她吧,因为……很合适。”云峙想了半天才捡了个自己觉得对的词,是的,就是“合适”,与感情无关。看了看柳莞心,问:“你很介意?”
柳莞心收回粘在云敖身上的视线,看向云峙,淡淡的问:“我为什么要介意?”
云峙又被她噎了一下,这小丫头说话太噎人!
收回了视线的柳莞心便开始眼观鼻,鼻观心的看着眼前的清茶,再不为身旁的一切嘈杂所扰。直到上官沛柔走到了她的面前,她才抬起眼来。上官沛柔温柔的笑着,看着柳莞心说:“雪姬姑娘,好久不见。”
柳莞心站起身,施了一礼说:“上官小姐安好。”
上官沛柔笑着说:“雪姬姑娘不必如此多礼,以后我们相熟了,常来常往便好!今日敝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雪姬姑娘多多包涵。”
柳莞心看着上官沛柔脸上温柔的笑容,心想,这样一个女子,是很难让人不喜欢的吧。笑了笑说:“上官小姐言重了,能来太傅府做客是雪姬的荣幸。”
上官沛柔笑了笑,便转身走到云敖的身边坐下,给云敖倒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两人相视一笑,眼中无限情谊,共饮此杯。
柳莞心被他们之间这种自然而然的默契深深的刺痛,缓缓坐下,端起酒杯,慢慢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滑过舌尖,滑进喉咙,烫疼了心。柳莞心想,这样就好,不要痴心妄想了!大仇未报,哪里能容她想些儿女私情,即便大仇得报,他是皇子啊,又如何跨越这身份之间的鸿沟!?罢了,罢了,一切还未开始,便这样悄无声息的结束吧!
柳莞心想,她就这样安安静静的撑到宴会结束就好。可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么超凡脱俗的一个可人儿,想不惹人注意都是一件难事。
正在和上官安杰同桌攀谈的秦岭朗声问道:“不知四殿下身边的是哪家的小姐,秦某眼拙了。”话是对云峙说的,眼神却一直盯着柳莞心。
一旁的上官安杰阴阳怪气的说道:“秦兄有所不知,那就是最近名震京都的洛神坊艺妓雪姬,还是四殿下有能耐啊,能博得美人一笑。我可听说了,别人这流水的金银珠宝送进了洛神坊,也没见雪姬姑娘抬抬眼啊!”他说的“别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所以今天看到柳莞心和云峙坐在一起,怎能不闹心?!
秦岭拖着嗓音说:“哦……原来只是个艺妓啊!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眼中盛满毫不掩饰的不屑。
上官安杰身边的人,柳莞心没见过,不知是何方神圣,遂看向云峙。云峙看了眼柳莞心,不屑的撇撇嘴说道:“甭理他!他是秦岭,祖父是骠骑大将军秦忠,父亲是太子少傅秦胜平。他从小和他的两个哥哥在军中长大,前些日子刚回京都述职。”云峙能明显的感觉出来柳莞心四周陡然下降的温度,一股莫名的冰冷围绕着柳莞心。
柳莞心冷眼看着秦岭,原来他是秦家的人,那个栽赃她父亲贪污军需的骠骑大将军秦忠的孙子。柳莞心缓缓的站起身,施施然福了一福,柔声说道:“雪姬见过秦公子。”
秦岭没有想到自己说完那句话后柳莞心还会起身跟他打招呼,有点意外的看着柳莞心,只觉得这女子虽然笑意盈盈,眼中却有无尽的寒意,一双明眸如深井般看不到底。
周围不知是谁家的小姐酸溜溜的说道:“哟……真是下九流的勾阑出来的女子,果真是脸皮厚得很,还真有脸坐在这儿啊,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周围有不少自命清高的大家小姐纷纷响应她。
此时的上官曼蓉也坐不住了,从刚才她看到云峙和柳莞心坐在一起开始就急得快发疯了,跳起来冲着云峙说道:“四殿下,您怎么能和那种女人坐在一起呢!?无端折辱了您的身份!”
云峙最烦感别人对他指手画脚,遂一脸不悦的说道:“那我应该跟什么身份的人坐在一起呢?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在跟我说这话?”
上官曼蓉被云峙一句话噎在那里,瞪着双看似无辜的大眼,不知该如何回答。平时的四殿下是个很随和的人,从来都是笑颜对人,今日却为了那个下贱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己如此苛责,上官曼蓉的眼中渐渐浮起怨毒。
上官沛柔轻声说道:“曼蓉,不得无礼,四殿下莫要生气,曼蓉不是有意的。”
上官安杰斜靠在软垫上,放荡不羁的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就该清楚自己的身份,做自己身份该做的事!”
柳莞心知道上官安杰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含笑看着他,问道:“那么上官公子认为雪姬是什么身份,该做什么事呢?”
上官安杰坐直了上身,淫笑着说:“艺妓自然该做艺妓的事,今日我太傅府宴请宾客,都是九洲城内有头脸的人,雪姬姑娘不该献上一曲助助兴吗?”
柳莞心分明感觉到上官安杰在给自己下套,可是这种情形下,该如何说不呢?
上官安杰掰扯着自己的手指头,心不在焉的说:“雪姬姑娘的一曲艳飞九天名动京城,可还有好些人无缘得见啊!不如今日就再舞一次,让我们开开眼吧!”
柳莞心扫视了一圈四周,看着众人或鄙夷或淫荡的眼神,淡然的说:“那么雪姬就献丑了,我记得自己的身份,做了应做的事,也希望上官公子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做出些有失身份的事。”
上官安杰听到柳莞心讽刺他,气得就想一跃而起跟这小娘们儿理论,却又想起上官沛柔嘱咐他的话,怕坏了长姐大事,她真会打断自己的腿,遂强压住怒火,暗自想着,等到有机会,一定要办了这个小骚货!
舞蹈要用的架子已经搬了上来,像寿诞之宴那晚的一样,垂着五根白色的绸缎。柳莞心今天没有穿舞衣,多有不便,便把身上的挽带退了下来,交于芊儿,正当柳莞心整理服饰时,云峙拉住她的衣袖,担忧的看着柳莞心说:“小心。”
柳莞心宽慰的笑了笑。走到庭院中间的架子边,伸手一用力,整个人便飞上了半空,旋转飘舞,游刃有余,依然是那么惊艳,依然是那么灵透,看得众人目不转睛,流连忘返。连在坐的大家千金们都忍不住羞红了脸,定定的盯着半空中飞扬的柳莞心,飞扬的长发,飞扬的裙摆。
最后一个动作,柳莞心到达至高点,一个翻身弯腰倒挂就要落地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响声,架子的衔接处断了,柳莞心瞬间失去了受力点,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急急的向下坠落。
芊儿惊叫出声,周围的人也都受到了惊吓。
云敖一直盯着柳莞心的一双如鹰般的瞳孔微微一缩,右手一拍案几就要飞身冲出去,可是手腕却被死死的抓住。他转头一看,便看到了上官沛柔一双愤怒的眼睛,和死死钳住他手腕的柔荑。云敖不敢置信的看着上官沛柔,眼中有质疑有意外也有不可置信,但上官沛柔的眼中只有一种情绪,就是愤怒!他从头到尾都目不转睛的盯着柳莞心,她可以忍,他跟自己说话时的心不在焉,她也可以忍,可是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想飞身英雄救美,她却不能忍!她不能忍受云敖如此不顾及上官家的颜面,不顾及她的颜面,只为了一个低贱如蝼蚁的艺妓!
柳莞心觉得天空离她越来越远,周围的绸缎围绕着她,有烈烈的风声。突然想起还小的时候,自己有次练功不小心掉下来,是苏墨寒救了自己,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这次还会有人救自己吗?是心里期望的那个人吗?
风驰电掣间,柳莞心觉得有一双臂膀钳住了自己的腰肢,身体不自觉的跟着这双臂膀旋转了两圈,晕眩中看清了来人,一双桃花眼此刻带着担心。风扬起了她的长发,迷蒙了柳莞心的双眼,也迷蒙了云峙的心。
堪堪落地,云峙稍有迟疑,还是放开了握在柳莞心腰间的手,关切的问道:“你没事吧?”
柳莞心摇摇头,心里空落落的。芊儿扑上来认真的检查着她,看她有惊无险,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上官曼蓉从头到尾看着柳莞心在高架上翩然起舞,连眼都不敢眨,就是想等着架子断掉的那一刻,她希望那个女人摔残废,最好摔死,这样就没有人勾引她的四殿下了。从寿诞之宴起,上官曼蓉就观察到三皇子和四皇子跟这女人有一种很微妙的关系,他们在宴会上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那种惊喜意外却又充满期盼和欣赏的眼神让她忍无可忍。四殿下是她的!谁想抢,就得死!!
可是眼看着马上就要成功了,四殿下却出手救了她!他抱着她在空中旋转,两人贴得那么近,那么近,近到让上官曼蓉抓狂。没人注意到她在袖中紧紧攥起的手,和看向柳莞心时那阴毒的眼神。
上官沛柔看柳莞心安全落地,才慢慢松开云敖的手,收起愤怒的眼神,换上温柔端庄的面具,理了理衣裙,起身走到柳莞心身边,急切的问道:“雪姬姑娘有没有受伤?”
柳莞心看着上官沛柔,笑笑说:“有劳上官小姐挂心,雪姬没事。”
上官沛柔看似生气的说:“等我回头一定严惩府中下人,做事如此不用心,差点出了意外伤了雪姬姑娘。”温柔的人连生起气来也是美的。“雪姬姑娘快坐下休息一下,压压惊吧!来人啊,给雪姬姑娘上一盅雪域燕窝!”说完,安抚似的拍了拍柳莞心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