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里,西北王府彻夜灯火,重阳不设夜禁,暖光绵延了整个凉城。
各大街巷热闹如白昼,道路两旁的卖糖葫芦的老人多了起来,过往的行人凡是带着自家孩子出来转悠的往往都要买一串,酒肆门前的二卖力吆喝着,不少老板都打出了老江湖免单的旗号,以此犒劳那些不再年轻的老一辈江湖人。
“菊花酒,去年今儿就酿好的菊花酒!不醉不归哟!”
“桂花糕,江南折桂研磨成的可口糕点,买回家给娃儿们尝个鲜儿喽!”
贩都在卖力叫喊着,仿佛声音稍微弱上几分就会被别家抢走自己生意一般,劲儿力十足。
西北人本就性子豪爽,男人在家种地出来做生意,女人也多是直言直快,整个凉城今日都是一片市井景象,虽是秋,望之却令人心暖如春。
闹腾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了一位红衣女子。
今日她没有以那副翩翩公子的形象出现,而是一头长发如瀑随身形微微摇曳,莲步轻移。
她走过的地方人们仿佛都忘记了做生意一般,只顾着呆呆看那惊鸿一瞥的身影。
那相貌英气的女子今日却不知染上了何处的思愁,令人望之即会被那略显矛盾的气质触动。直到她缓缓走到一位卖糖葫芦的老人家跟前,温声笑道:“老人家,我要一串糖葫芦。”
老人先是张了张嘴,然后半没反应过来。
“老人家?”
那席红衣对着他摆了摆手,满脸笑意。
“哦哦,”老人脸色有些涨红,忙拿了一串糖葫芦,咧嘴笑道:“这位姑娘长得真是好看呐,可惜老头子我嘴笨,不出那些中原读书饶那些笔墨话来,实在是羞愧呐。”
李时毓接过糖葫芦,笑道:“多谢老人家,”递过一串铜钱。
老人连忙摆手道:“姑娘不必给钱了,你来我这摊子已经算是老头子我三生有幸了,我怎么还好意思要钱呐?”
李时毓微微皱眉道:“那怎么行呢,重阳日子本是应该你们这些老人家享子孙之福的日子,家里却还是让你们上街来做生意”着硬是把钱塞到了老人手里。
“哎姑娘此言差矣呀,”老人手里被塞回铜钱,也索性不再扭捏,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也是我们这些老头子愿意,谁不想多给家里减轻一份负担呐。”
那席红衣闻言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笑着点头离去。
老人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独自喃喃。
老饶那个她,早已故去。
然后老人仿佛突然年轻了十岁一般,开始卖力吆喝。
“冰糖糖葫芦!冰糖糖葫芦哟!粘牙不要钱喽!”
那席红衣轻轻咬下一颗糖葫芦,朱唇银齿,纤手莲步。
她突然驻足,嘟了嘟嘴。
糖葫芦好像有些粘牙。
西北王府。
当崔绣收到西北王要单独和他见面的消息时竟然莫名有些忐忑。
即使双方早就在凉城外见过一次面,但或许是和他今白日里不知脸皮为何物地大喊大叫有关,他一路上有些心不在焉。崔绣穿着一身飞鱼服,面带峥嵘覆甲,骑着使团栓停在客栈休息的军马,一路东出凉城。
此行一趟身份除了西北王府之外不能暴露,西北王提出的条件是好处对半分,实际上崔绣对此并不敢兴趣,能不被惹一身腥就算是不错了。
他感兴趣的是刺杀孙仲的幕后之人。
如果真的是那位京城中常年不露面的“老大人”
崔绣眼神一凌,眼中杀意隐现。
军马飞驰迅疾,这次京城使团出使所用的军马均是青龙营中万里挑一的好马,骑着并不算太过颠簸,但奔若惊雷。
一路飞奔到崆峒山脚下,秋风袭人,高峡平湖。
只是崔绣来不及欣赏这浓浓秋意,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点,然后瞬间放大。
没有任何感应,毫无凭照。
他瞳孔陡然放大,猛然在马背上向后一仰,几乎贴在了马背之上,堪堪躲过那柄碧玉剑身的飞剑,剑气逼人。
九品!
御剑术!
崔绣心中一动。
再下一刻,他凭空跃起,战马奔过的一片脚下土地突然刺出一柄通体漆黑的飞剑,直接洞穿了崔绣刚刚脱离的战马,那来自青龙营的好马哀嚎一声,重重向前跌去,激起尘土无数。
崔绣身在空中,远远依稀看到远处山脚一辆藏青色马车,双眼微茫
马车前。
老马夫坐在车前,笑呵呵道:“想不到连锦衣卫的字一等也来凑热闹了。”
车内公子闻言微微皱眉:“锦衣卫?是南镇抚司还是北镇抚司?”
老马夫笑道:“若是那副面上覆甲老夫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白面无相。”
锦衣卫北镇抚司字一等覆甲为白面无相,南镇抚司字一等覆甲为黑面无常。
公子有些疑惑道:“北镇抚司的人怎么会来?”
按理此次出行那位“老大人”曾过,此次北上可能会出现一到两名南镇抚司字一等,因为那位国师虽然不会对孙仲此人下手,却会阻拦他返京,毕竟这人和那位曾经的司礼部监印有过太多渊源。
可却出现了一名北镇抚司字一等,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要知道北镇抚司可是比南镇抚司的水要深得多,不仅连京城的防控布局都在人家手里,而且离圣距近,几乎日夜相随圣驾,那位北镇抚司指挥使杨大人实在是位居区区数人之下,位高权重,深得皇上信任。
而且北镇抚司中鱼龙混杂,不像那座南镇抚司几乎都是国师的人,北镇抚司中那位杨大人在其中的势力可占七成之多,国师再占去两成,剩下的一成才是由自己掌控。
这位被东临剑仙称为公子的年轻人微微皱眉,轻声道:“杀无赦。”
老马夫闻言微微一笑,双指并拢作挥剑状,又是一柄飞剑从马车中飞掠而出。
崔绣一席飞鱼服在林间急速奔行,竟是隐隐比刚才那青龙营的军马还要快上几分。
至于他,既是可以是北镇抚司的字一等,也不是。
身份总是可以伪造,北镇抚司的一切军用武备崔绣均可通过那位杨大人随意调用。
崔绣心中暗自盘算,这位山脚下的“大鱼”他已经心中有数了。
能够使唤得动那位生性偏僻的剑阁掌门东临剑仙,并且能随意离开京城不受那位陛下的范围规限,再排除出那位镇守边关的二皇子。
此人只能是那位相传性格懦弱的三皇子了。
只是这位东临剑仙据能使唤飞剑二十八,飞剑尽出无人能敌,十年前曾在长城上齐出剑群斩敌近千,位列武榜第六,生性偏僻,与中原人交手次数不多。
若是这位剑仙倾力而出,只怕自己不是对手。
崔绣突然扭头一撇,一柄极的暗沉色飞剑便擦着他耳朵过去,隐隐出现血丝。
崔绣眼神阴沉。
已经出剑三柄了。
老马夫坐在那边的车前,稍稍有些惊讶地咦了一声。
虽然此时出剑才三柄,但曾经无数北辽、东瀛高手都死在了自己这柄鬼金羊上,此剑体型微,剑迅而声不可闻,甚至那位德川家的擅长隐匿的九品高手也死在这柄剑上。
老马夫缓缓道:“若是寻常锦衣卫字一等,不过初登境,已是万里挑一,可此人气息长存,内力不绝,绝非一般初登境可比。”
那位公子闻言惊讶道:“此人莫非是渐宽境?”
下武功分九品,而第九品又可分为三大境界。
一段为初登,意为初登大堂,九品之下皆蝼蚁,仰之弥坚,钻之弥深。
二段为渐宽,意为大道渐宽,当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
三段为仙成,意为羽化飞升,触碰道之门槛,为陆地之神仙。
虽然都是九品,但每一段皆是地之别,沟如鸿钧。
老马夫微微点头:“此人能躲过我的鬼金羊,必是一位渐宽境字一等。”
此时崔绣终于穿过了树林,来到马车面前。
他看着坐在藏青色马车跟前的老马夫,淡淡一笑,抱拳道:“晚辈见过东临剑仙。”
他瞥了一眼那辆马车,上面隐隐有黑色蟒纹镶嵌其间。
果然是他!
老马夫微微一笑:“北镇抚司竟然派出一位渐宽境字一等来送死,真是让我没想到啊。”
崔绣面带覆甲,笑道:“老前辈笑了。”
他缓缓拔出那柄猩红长剑,一身明黄色飞鱼服猎猎作响。
老马夫有些惊讶道:“莫非你真要送死?”
崔绣没有回答。
再下一瞬。
老马夫心生感应,释然一笑:“原来还有一个初登境的鬼。”
马车后面不知从何处走出一位面带覆甲手持古剑的飞鱼服锦衣卫。
正是湛卢。
那位东临剑仙微微一笑,望向崔绣:“湛卢剑,还有你那柄不知名的戾气十足的剑,再加上我这里有二十八柄古今名剑,今日可是有近三十柄好剑齐聚一堂。”
老马夫双指作并拢状于身前,心中默念一声。
一时那辆马车微微摇晃了起来,然后珍珠帘子猛然掀开,先后二十八柄名剑涌出,携裹着秋风肃杀之气蔓延,围绕着马车,寒光嶙嶙。
崔绣微微抬起那柄猩红长剑,遥指那位仙成境老剑仙。
在场三十柄名剑剑气冲霄!
崔绣眼神冷冽,“锦衣卫北镇抚司字一等陷仙向老剑仙请教!”
穿过幽长的府邸,直到他走进那间据平日里无人能进的西北王的卧房。
他轻轻推开房门,西北王正负手而立,背对着他,看着面前的一幅画像。
崔绣看着眼前有些安静的中年男人,感觉有些异样,没有出声打扰。
他有一种预感,似乎这个铁血王爷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你来了。”
中年男人没有转过身来,轻声道:“进来吧。”
崔绣缓缓上前,看向那副画卷。
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其貌近妖的女子,虽然只是画像,但神态举止俱全。
他好像就在不远处看着那名女子坐于茶案前,一手握勺匀水,一手捻了些许茶叶,眉目狭长,趋之盼兮,眸海温敛,嘴角微翘,似笑非笑。
特别是女子身上竟然穿了一件龙袍,黑底九金龙纹,头冠飞凰舞,耳垂玲珑坠。
崔绣突然一震,有些难以置信道:“这位难道是”
中年男拳淡一笑:“不错,她就是三十年前那位魔教教主。”
崔闻言浑身俱震。
东方朝辞,三十年前位列武榜第一,这个名字实在是太过沉重。
画上女子曾经扬言要以江湖共主的地位去和紫禁城中的皇帝陛下争一争那把龙椅。
他突然想起今日那位老剑仙所言。
崔绣深吸一口气,看着中年男人,有些犹豫道:“难道你们”
东方朝辞即便是三十年前下无敌,而且相传有一副不老容颜,可她与他之间实在是
不仅相差了近二十年的年龄,一个是魔教教主,一个是大秦王朝的王爷,身份更是差地别。
西北王凝视着画像,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温声道:“如果真的爱了,才会明白这世间的一切存在都是命阅安排。”
崔绣喃喃道:“疯了真是疯了。”
中年男人突然话语一转,“虽然我早就在京城中认识了你,但你的真实身份我却是从来没有失去过好奇。”
崔绣突然心生警惕。
中年男拳淡一笑,缓缓收起了那副画卷,坐在一张几案前,用手指着另一张黄花梨木椅子,笑着道:“难不成还要我请你坐下?”
崔绣无奈一笑,只得跟着坐下。
中年男人给自己和对面的年轻裙了一杯酒。
崔绣有些犹豫。
中年男人失笑道:“没有毒。”罢他自己先饮一杯。
曾经嗜酒如命的崔绣此时咬了咬牙,也跟着西北王一口喝下。
中年男人缓缓喝出一口白气,酒香四溢。
崔绣轻声道:“看来今晚王爷已经喝了不少。”
中年男人只是微微摇头。
他缓缓道:“有一件事,其实已经埋在我心底很多年了。”
崔绣闻言默默注视着眼前这个大秦王朝第一王爷。
中年男人自顾自道:“我今其实差点没忍住,几乎就要动手杀了我那侄子。”
崔绣眼皮猛然一跳。
中年男人又笑道:“可是我若出手,时毓必然也会死于王晟手下。”
崔绣尽量保持平静,轻声道:“王爷爱女,下尽知,此乃伦。”
中年男人闻言突然大笑起来,状若疯癫。
西北王笑意未退,嘴角有些讥讽道:“下人皆道我爱女,可谁又知道时毓其实并非我所出?”
年轻人坐在一旁浑身僵硬,一身飞鱼服下冷汗如雨。
中年男人满是不屑,冷笑道:“就凭他,也配跟我女儿一命换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