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不见星月。
小雨恰到好处的下着,刚好盖过了本就细微却又密集的脚步。
寺庙之外已经俨然被一众飞鱼服层层包围了起来。
此行山上百号北镇抚司的好手皆是五品修为之上,强攻手与弓弩手的混搭制度使得这支队伍的战斗力更上了一个档次,几乎可以瞬杀八品以下高手,就算是九品恐怕也只能略作抵抗,毕竟这次是北镇抚司在西北地段的精锐倾巢而出,规模实属罕见。
强攻手皆是缓缓拔出腰间的绣春刀,雨声滴在刀身上反映出清脆的声响,弓弩手则是神情漠然,手持大秦九江精铁弩箭,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瞄准着那座院门。
崔绣这次没有拿油纸伞,他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只是任由稀稀疏疏的雨滴落在身上,他看了眼前面有些破败阴森的寺庙,轻轻拍了拍身侧的朱红葫芦,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潇潇和老管家这次终究没有自讨没趣地跟上来,只是选择呆在山下静候佳音。
崔绣嘴角微微上扬,觉得有些意思。
这个老管家的所动所行倒是有些看不透他。
不过眼前最重要的显然是这座寺庙里的那位神僧,以及那个不过区区几日不见便莫名有些想念的小妖女。
他微微抬起手臂,雨滴轻轻滴到那只五指如锋的白皙手掌上,崔绣很喜欢这种凉意,而往往每次阴雨之时他的感官、武功都会较平日更上一层楼。
就在他想要指挥部队有所动作之时,却见到那扇破败的大门突然自行打开,带起“呜呜”的声音。
崔绣见状眯了眯那对丹凤眸子。
院子里传来一个干净年轻的嗓音:“小僧斗胆请施主进来一聚。”
崔绣闻言缓缓放下手臂。
锦衣卫百户向城在一旁小声提醒道:“主事大人,小心有诈。”
对面身为拥有天生莲心生而知之之人,崔绣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但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百户见状也不再多劝。
毕竟当时在那条紫阳山庄山下的小路,这个和尚平白无故遭了顾南衣一掌,还是崔绣帮他出的气,和那位白缨鱼鳞甲女子过了几招。
何况此时阴雨连绵,崔绣对于四周的感知有较大提升,他也算是有恃无恐地想看看这个前世大佬究竟想搞些什么名堂出来。
他轻声道:“你们原地待命,莫要轻举妄动,若有突发事况,再见机行事。”
向城抱拳领命。
于是崔绣一席飞鱼服缓缓向那座寺庙走去。
有些奇怪的是,明明外边还有一丝穿透过层层乌云的亮光,却见不着寺庙里边的情形。
崔绣看着黑漆漆的寺庙,眼神警惕,缓缓抽出腰间的陷仙剑,只是剑还没有完全抽出,只见那座原本死气沉沉不见光亮的寺庙骤然间灯火通明,原来是里边的黑衣和尚点燃了蜡烛,只是奇怪的是怎么一瞬间就能点完照亮整个寺庙的蜡烛。
崔绣见状微微皱眉,将陷仙剑收回剑鞘。
只是没人注意到,原本恭恭敬敬注视着崔绣背影的向城此时一脸淡漠,眼神冷冽。
向城比划了一个手势,身后一众锦衣卫开始悄然变化阵型。
崔绣终于踏进那座寺庙之后,只见一个年轻俊美的黑衣和尚正在蒲团上打坐,另一边看到来者竟然是崔绣正坐在观台上的李时毓一脸惊讶。
之后更让崔绣惊讶的是,小妖女竟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来到前边给崔绣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崔绣瞪大了眼睛,只觉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刚才自己还没完全消失就欲出剑的紧张感被小妖女这一抱退去了一大半,他猛地把李时毓从自己身上扒下来,一脸严肃道:“郡主莫要胡闹!”
小妖女却不以为然道:“怎么,你敢说这些日子没有想我?”
崔绣闻言一愣。
和尚微微一笑道:“郡主本是一片好心,施主莫要辜负了才是。”
饶是李时毓那般厚的脸皮听到这句话也不禁微微脸红。
崔绣看向俊美和尚,眼中戒备浓重。
和尚像是没有看到飞鱼服年轻人眼中的戒备,双手合十道:“施主可以叫小僧青灯,说实话,小僧此行并无恶意。”
俊美和尚眼神柔和,配上他那张若是添了青丝必是一位富家公子的相貌,只会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崔绣并不为之所动,他冷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抓走郡主?”
青灯微微一笑,突然望向寺庙一角没有被蜡烛照亮的阴影,笑道:“若是阁下再不出来,只怕小僧可就解释不清了。”
崔绣闻言猛然转过头,望向那处阴影。
只见一个全身都覆有狰狞黑甲的人从阴影中缓缓走出。
崔绣见状不禁眼神微眯,此时还是阴雨天气,他的感知较之平时更高,先前进来之时却还是没有发现寺庙中竟然还隐藏着第三个人的气息。
此人武功之高,只怕难以想象。
李时毓见那和尚竟然发现了影子叔叔的踪迹,更是惊讶无比,一张樱桃小嘴都微微张开。
这和尚究竟什么来头?竟然连号称天下无人不可杀的影子叔叔都无法在其眼下隐藏。
影子其人就像他的黑色覆甲一样安静,虽然被和尚点出,却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青灯笑道:“现在人齐了,我们可以说一下正事了。”
崔绣闻言微微皱眉。
青灯先看向李时毓,笑道:“知道为何你的影子叔叔迟迟不向我出手吗?”
他自顾自地答道:“那是因为王爷并没有把握打开暗道罢了。”
崔绣看了看一脸懵懵的李时毓,再看了一眼全身覆盖在黑色狰狞覆甲之下的影子,心中顿时了然,眼中戒备浓重。
原来是西北王府里的那位号称天杀地绝的影子。
此人虽然没有评上武榜,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那位武榜第二的西北王更加可怕。
青灯看向李时毓,笑道:“王爷之所以愿意让你来冒这个险,是因为这个险非冒不得。”
他再看了一眼影子,“所以才会派影子大人一路尾随郡主,我说的对吗?”
青灯话中有话,没有说出口的是,那位王爷和魔教教主之间难以言述的感情。
影子漠然看着俊美和尚说完,若有所思,终于开口道:“你究竟是谁?”
影子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冰冰冷冷的,给本就有些压抑的氛围再加重了一分。
青灯淡淡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影子的问题,而是转头看向这座九丈佛像,“我可以很确切的告诉你们,三十年前的魔教总部就在这座黑水崖上。”
崔绣冷笑道:“这黑水崖不过是一座不高不低的小山岳,一路上也不见有什么建筑古迹,莫非三十年前号称天下无敌的魔教便是这般风凉气象?”
青灯闻言微微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到外边一支钢箭伴随着猛烈的罡风穿过了窗户,直奔和尚的眉心。
崔绣心中一惊。
这是要杀人灭口!
却见那和尚淡然一笑,伸出两指恰到好处地截住那支迅如流星的钢箭,赞叹一声:“好箭!”此次西北王府与京城使团一起游赏崆峒山,王府方面不仅云乐郡主亲临,西北地头蛇宋别也在此列,还有那位金吾卫副将叶辞的亲妹妹,可谓是阵容浩大。
反观京城使团,这次只是派出了一些不大不小、无关紧要的官吏,看上去是丝毫不给西北王府这个面子。
不过郡主大人看起来并不在意,一路登山玩水,全当自个儿放松了,一会拉着叶浅风看那峰林耸峙,一会又看那怪石嶙峋,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到处东奔西跑,搞得那些王府下人是焦头烂额。
宋别跟在使团最后方,玉面上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其实王爷对于金吾卫破案一事指望并不大。
金吾卫中虽说高手如云,但毕竟根基还尚浅,大多吸收的是江湖上的现成高手,几乎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武功体系,单打独斗尚可,但相互配合之间并不默契。
况且能够在王府眼皮子底下杀人,还能不留蛛丝马迹全身而退,这说明什么?
王府里有内鬼!
王爷曾说过,最坏的结果甚至不是那位国师府里的玄衣和尚,而是那位京城中常年不露面的“老大人”借他身布局,杀人不沾血,跟王府里的内鬼来了一个里应外合。
只是宋别没有想通的是,那位“老大人”和孙仲节度使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
书生看了一眼山脚,心中略微估量,此时他们一行人应该已经走到半山腰的位置了。
云雾似乎就在离众人头顶不远处。
那些鱼儿也该上钩了。
叶浅风与李时毓走在队伍最前面,郡主对着山水一顿指手画脚,得意道:“将来本郡主成为了传说中的大宗师,一定带领一帮江湖高手把所有天下都这么好看的地方都看个遍!”
叶浅风闻言面带笑意,并不去打击郡主难得的豪情。
叶浅风轻声道:“据说当年大汉正盛之时,我们大秦还是南边一介蛮夷之国,那位大汉天子曾经车过鸡头道,登临崆峒山,问道仙人广成子,广成子见大汉天子有至道之相,遂保大汉百年风调雨顺。”
李时毓闻言并不作答,目光深邃。
不管大汉当年如何强盛,往事如尘埃,终归是她爹爹的手下亡魂罢了。
山脚下。
一个腰间佩剑的青衫剑客犹然上山,头上戴了一顶斗笠。
不过跟一般剑客不同的是除了腰间那柄佩剑,他的背上还背了一个较他身形都要稍大一圈的大匣子。
若是宋别跟他见了面仅凭身形就一定能认出此人就是当时偷偷溜上客栈屋檐的偷听之人。
剑客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块糕点,取下斗笠,几口吃下,竟是一个青年男子,看着约莫不过三十,很难想象这般年纪便能瞒过众多高手于顶楼偷听。
青年看着遍地的好山好水,微微一笑:“西镇奇观甲天下,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他又吃了块糕点,口齿不清地喃喃道:“这次要是拿下了云乐郡主的脑袋,玖儿定会开心。”
大昭寺门前。
这天大昭寺来了一个老道士,只是这老道士跟所谓的仙风道骨是半点都不沾边,一身白道袍都快脏成黑袍子了也不见清洗,看门的小和尚还以为是哪个叫花子来了,忙进寺庙里拿了两个大馒头递给老人。
老人见到馒头两眼放光,笑嘻嘻的接过,跟看门的小和尚说他是寺庙方丈的老朋友,多年不见,好不容易过来看看,说着就要往里走,小和尚还没反应过来,拦都拦不住。
老道士走到主殿,看到方丈坐在佛前的普陀之上,大大咧咧道:“老和尚,来看你了啊,也不出来给老道我洗尘洗尘?”
方丈闻言无奈一笑,“这么多年没见,怎么今天有空来找我?”
老道随手抓了个蒲团坐下,开始唉声叹气,说外面现在这世道变了,以前随便在街边摆个算命摊子,再请一两个托儿,保管一天就能挣十几两银子,每日的酒钱、饭钱都能一并给包下了,甚至还可以偶尔点个二两牛肉下酒!
老道说着说着口水差点流了一地,啧啧道:“那滋味,真是给我神仙也不当,罢了,给你这和尚说了也不懂。”
老道说话之间三两下就把馒头给吃了干净,手指在道袍上随意抹了抹,继续说道:“还是以前好啊,现在人们宁愿到寺庙里面烧香拜佛,都不愿意再去相信街边的算命摊子喽。”
说到最后,老道好像意犹未尽,猛地一拍大腿,道:“老和尚,你评评理,凭什么现在大秦就尚佛不尚道啊,明明都是教,敬那佛祖菩萨和敬那道祖那有啥子不一样嘛,真是不懂当今这个世道了。”
老方丈只是笑而不语。
见老和尚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老道心中有些急了,表面上却不动身色,又叹了一口气,道:“哎,老和尚,你说我要是当年大汉亡国的时候就弃道从佛该有多好,说不定现在也能混来个方丈当当,你说是也不是?”
方丈只是默默打坐,并不应答。
老道这会是真有些急了,道:“老和尚,咱们两当年好歹是过命的交情,你还真以为你修出了什么佛道啊,兄弟我这会日子着实有些难过,我听说你们寺庙虽然早就落寞了,但好歹每日香火钱还是不差的呀,收留我一个,也不会给寺庙造成什么负担吧。”
方丈微微摇头。
老道见状真的有些哀色,近乎哀求道:“老和尚,你莫要如此无情呐,我千里迢迢跑来找你救命,弟弟我可就你这么一个信得过的人了啊!”
方丈轻轻叹了口气。
老道以为事情还有转机,忙道:“你也不用给我安排什么房间,那个庖庖屋也行!”
只见方丈轻声道:“觉心,去给这位老师傅拿十两银子,送客。”
老道闻言满脸怒容:“老和尚,你翻脸不认人是不是,我”
方丈面无表情道:“施主与我本是有缘,佛也好,道也罢,心中存善,方可证道。”
老道满脸不屑,转头看了一眼拿着银子过来的小和尚,一手抓过银子,呸道:“既然老和尚如此绝情,我自己会走!不用送!”遂甩袍走出主殿。
待老道走出寺庙后。
小和尚有些疑惑,问道:“方丈,那位师傅是谁呀,你们有过命的交情?”
方丈微微一笑,说是一个故友罢了。
当年他辗转多折才来到西北,刚到此地和一位以摆算命摊子为生的道士一起住在一间客栈,后来被贼人盯上,那道士躲在房里看着贼人的刀光子吓得差点昏过去,不敢出声,他便走出房去劝导那货贼人,贼人不愿改邪归正,仍要夺人财命,他便打断了贼人的手筋,当夜就走出了客栈。
小和尚问道:“可那位老师傅怎么找到我们寺庙的?”
方丈笑着摇了摇头。
万物自有他的生存之道。
小和尚又问道:“那位老师傅就是道士吗?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道士呢。”
方丈仍是笑着摇了摇头。
“以后会见到的。”
老僧不愿说那人是道士。
人间百态,不足为怪。
他只是温声道:“大道不该如此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