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树笼碧烟，月波连霜白。

不知不觉，寒秋已至，萧瑟冷清，自打老爷子过身，岚院的夜变得分外地孤寂。

吕青山站在院落里，望着院中橘子树上的点点金黄，小时候的他经常在树下钻来钻去，骑马打仗，玩捉迷藏。孩童的世界快乐无忧，后来渐渐地变了，从前的乐园竟然变成了现在他最不想回来面对的地方。

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半包烟，刚点上，听到身后轮椅的声音，立刻掐灭了。

“奶奶，你怎么来出来了？”

“阿山，天冷了，多穿点！”老太太拉了拉孙子的衣角，满脸慈祥的笑。

“我没事，我送你回去吧！”

“先不急，咱们祖孙俩聊聊吧，我好久没有见你了！”老太太拍拍孙子的手，示意他坐下来。

这些年，大孙子的变化，老太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少时的阿山，心思不像现在这般深沉，人也阳光开朗，有着和吕家格格不入的浪漫主义色彩，不逐名，不追利，致远宁静，是家里唯一一个最像她的人，所以她也最疼爱这个大孙子。

可最终这个家，还是把他变成了吕家的一份子。

“奶奶，嫁给爷爷你后悔吗？”

吕青山蹲下来，把奶奶膝盖上的毛毯改好，抬头望着即使满头银发，却依旧不失风采的老太太。

岁月从不败美人，老太太姓秦名娅，已经八十七了，却依旧是一位雍容得体的老人家。老太太原来是上海大户人家的小姐，留过洋，会说法语，会骑马，举止优雅，与世无争，永远恬静得如同一潭幽泉，沁人心脾。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初老爷子为了一面之缘就从北京追到上海来求娶佳人。

但在吕青山的眼里，老爷子和老太太并不相配，用小叔的话说，上海咖啡和山东大葱的搭配，太奇怪了。

在这个家里，从来没有人问过老太太后不后悔，每个人每天都有谈不完的国家大事，很少有人谈及私人的情感。

突然这么一问，老太太迟疑了一会。

老太太沉思了良久，将轮椅转了个身，望着院子上空的那方星空，缓缓开口：“大抵上是后悔的。”

老太太握住孙子的手：“那个时候，我才20岁，可你爷爷已经三十多了，我们有太多的不同，我喜欢文学，油画，弹琴，我喜欢在藏区骑马踏青，而他一辈子好似只为行伍而生。我也曾有过一位恋人，他是一位很出色的画家，我们兴趣相近，年龄相仿，我们感情很好。我的父亲告诉我，嫁给位高权重的人吧，他能成为我们家的大树，我的朋友们劝我，嫁给一位英雄吧，多么地荣耀。那个时候的我，太年轻了，最后我没能坚持自己的选择，于是屈服了。”

“那您当时的恋人呢？”

“我结婚后，一直没敢打听他的消息，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听说，我结婚后没多久，他就远走他国，没过几年，病死他乡了。”

这是一个悲剧，但是经年的感怀后，悲伤已经不再用眼泪来表示。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太太的脸上没有悲伤的神色，有很多事经过岁月的淘洗，到最后，剩下的是麻木和无奈。

“奶奶！”吕青山伸出手，抱了抱老太太。

他很敬重老爷子，但并不赞同老人家的某些做法。

老爷子是个非常固执，且行动力十分强悍的人，无论是大伯，父亲，叔叔，还是自己，都是在他严格的教育下长大，他认为对的，没有人能反对，他做主的事情，也没有人可以推翻。无论是工作，事业或者婚姻，一切只要是祖父认定的，任何人都逃不掉。

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每个生活在其中的人透不过气来。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生活在其中的时间长了，慢慢地，你会悲哀地发现你最终也活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父亲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老太太却只能看着这一切，无能为力。

这个家的男人从来不允许任何与自己不同的声音存在。

“所以阿山，我希望你能得到幸福，不要像这个家里的人一样，活得虚伪又痛苦。人活一辈子，到了我这个年纪才能明白，家族，荣誉，这些都是给外人看的，只有爱和被爱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奶奶，如果我真的离开这个家，你会怪我吗？”

“为什么要怪你呢，阿山，我希望你活得简单快乐一点，你和青林不一样，他有野心，吕家的生活他乐在其中，而你只是在死撑。那个女孩，我虽然没见过，但是值得你等了十多年的姑娘一定是个好姑娘，不要错过！”

老太太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池媛的身影已经在花园那头隐隐约约地走来了。

“妈，青山，差不多可以吃饭了！”

细跟的高跟鞋击打着地面，一身银灰色的大衣衬托得她分外精致冷傲。

池媛很少笑，即使是面对丈夫和儿子，也是一样微微皱着眉，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能令她满意的事情。

丈夫在副部级的位置上久久盘桓，儿子的心里又全是那个女人，无心正事，自打老爷子过身，吕家明面上还是人人高看一眼的高门之家，但实际的影响力早已不如从前，而她的池丽集团现在也是后继无人，她实在不觉得有什么事情能让她稍微舒心一点。

“好，我去加件衣服就来。”老太太是不太愿意同池媛打交道的，立刻借着添衣的借口唤来了保姆。

保姆大姐听到老太太的话，立刻会心地跑来推走了老太太。

吕青山不愿同母亲多说什么，也随之迈开步子准备离开。

“阿山，等等！”池媛冷声制止儿子。

“妈，什么事？”

“周六晚上把时间空出来，你周伯伯和他女儿刚好回龙城有事，我以你的名义在运河五号定了一个包厢，你周伯伯的女儿会在龙城逗留一阵子，她刚从国外回来，在国内没什么朋友，你最近就带她四处走走。”

“原来您把我叫回来，是因为我又有了用武之处！可惜，我对周叔叔手上的权力没有兴趣，对他的女儿同样没兴趣。既然您以我的名义定了包厢，那就请您继续以我的名义招待吧！”吕青山拒绝得彻底干脆，不留母亲留一丝余地。

“我现在是通知你，而不是征求你的意见！”

“所以呢？我就一定要顺从？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周一眉吗？小时候，我见过一次那个姑娘，八九岁的年纪，就已经懂得了什么是优越感，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你们每个人都要以我为中心的傲慢！我第一看到就有种感觉，你一定会喜欢她，因为你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吕青山说得没错，池媛的确很喜欢周一眉，这个女孩从小在北边的权贵圈子里长大，清楚地明白着这个圈子的游戏规则，审时度势，进退有度，会取舍，懂分寸。她身上的傲慢是她的家族给她的资本，池媛并不觉得这样的傲慢是一种丑态，反而她觉得这是一种出身优秀的表现。

但这些从吕青山的嘴里说出来，却是另一种感觉。

即使儿子的话再难听，池媛也不会像电视剧里的母亲一样，暴怒谩骂，她在任何时候，脸上都保持着上层人士的优雅：“正因为她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才适合你。这个周末如果你不来的话，安伊和她的南星下个月就会从龙城消失，你知道的，我做的一向会比说的多！”

这点，吕青山相信。

母亲是个自负到了极点的人，她从来不屑阴谋，在她的世界里都是阳谋。

她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正是因为这样，吕青山才会一退再退，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但是这一次，他如果继续退下去，就永远地失去了安伊。

可如果不退让，以南星现在的实力实在无法和池丽集团相对抗。

“任性总得个度，这么多年，差不多该收心了！”

池媛丢下最后一句话，留下吕青山一个人在院子里。

这就是母亲的可怕之处，她给你选择，但是却让你没得选，她告诉你她接下来她要做什么，但是却让你避无可避。

从小到大，吕青山都特别渴望有个电视上的那种吵架时拿着鸡毛掸子追儿子三条街，高兴时在你额头上印上大红唇的母亲，有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息，却也是真正的亲情流露。

口袋中的手机持续震动，是一个陌生号码。

吕青山接听后，神色大变，连招呼也没打一个，火速驾车离开了岚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