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憬还从湖中将盈持捞上来,顾不得冰冷的湖水从单衣上挂下来,身上还带着薄冰的碎片,赤着足疾步如飞来到冷晋熙房中。
“来人!快打盆雪来!”一面喊人,一面“哗啦”一声,将条案上的东西顷刻捋净,把盈持安置在上头,为她控水。
紧接着,又开始解盈持的衣裳。
湿透的袄,脱掉!
裙除掉!
精湿的贴身小袄不要!
他的手比脑子慢,笨拙地解着盈持的衣裳,发急之下干脆用力扯断,在后面追进来的冷蒙秀瞠目结舌地盯着林憬还,看他将盈持只脱剩小衣。
冷蒙秀眼睛一眨不眨,直至泛起丝丝猩红。
“雪呢?!”林憬还的一声断喝仿佛冲破屋宇,似雷霆直达百里之遥,惊得冷蒙秀心虚地打了个冷颤。
“来了来了。”门口冷晋熙的小厮抱着一木盆的雪快步而来。
“放下、出去!”
林憬还撩起盈持的袖子与裤管,抓起一把把冰冷的清雪,抹在盈持的手臂上、腿上,用力地擦抹。
“憬还哥哥,快些把湿衣裳换下来,你若是冻坏了,那丫头死十次都不够!”偏偏耳旁又传来冷蒙秀的声音。
林憬还对这番关切体贴报以无视,只是手上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秀儿,你若是想帮忙,就去寻宇娥,问她为何在湖边,又看到了什么?”
这话惊得冷蒙秀接连倒退了两步,脸色青红变幻:“憬还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谁知这声委屈又如泥牛入海,林憬还非但充耳不闻,更过分地弯腰低下头去,将唇对准盈持的嘴贴了上去。
此举不亚于将一个霹雳甩在冷蒙秀头顶,炸得她僵立着,脚似钉在地上一般,抱在手中的那些大毛衣裳明明应该很暖和,冷蒙秀却手足冰凉,瑟瑟发抖。
冷硬的条案上,盈持睁开的双眸终于动了动,眼角无意识地滑落两道细细的泪水,洇入耳边湿冷的青丝之中,消失不见。
在咳嗽了两声之后,盈持从一片幽蓝之中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林憬还焦急而专注的目光。
“宇娥、把我推下水。”盈持才开口,就感到嗓子疼得像被割裂了似地,以至于最后的“水”字好似短叹。
不肯再说话,头痛得令她只想睡觉,闭上眼之前却瞧见林憬还浑身湿透,当下手动了动,却发现双手被林憬还握着,盈持便伸出一根手指来,朝他单薄的衣裳点了点。
只是眼睛才阖上,又猛然睁开,嘶哑着嗓子:“梁……呢?”
仿佛应声似地,门口传来冷晋熙的声音:“憬兄弟,我可以进来吗?”
林憬还迅速扯了床被子将盈持包盖住,冷晋熙进来,不无指责地道:“你这样怎么行?隔壁我已命人给你备下热汤,快去。”
林憬还抱起盈持就要过去,盈持发急问:“梁姑娘……”
气死!
为什么她的嗓子痛苦成这样,还要让她一遍再一遍地问呢?
“你还问梁姑娘?!”回答她的,却是冷晋熙的呵斥。
盈持吃力地睁开眼,就看见冷晋熙拿手直指着自己,不明真相地叱问:“为什么将梁姑娘推下湖?你是何居心?!”
想翻个白眼奉送都使不上劲,盈持只能闭眼无视。
又听得冷晋熙对林憬还说:“听说梁姑娘还未醒来,四妹妹和瓶儿在那边屋里帮忙——都是这丫头……”
“冷大哥哥,她也掉水里头了,”林憬还打断冷晋熙的话,“她推了梁姑娘,是谁说的?”
“是宇娥,她亲眼看见的。”冷晋熙说着,声音开始抬高,火大了,“难道这还有假?”
看来是恶人先告状了,盈持在心底为冷晋熙感到悲哀。
“你不信?”冷晋熙还试图说服林憬还,“宇娥说,她看见梁姑娘和这丫头在水边推搡,想要上前劝解,不想梁姑娘未站稳,被这丫头推了下去,这丫头是梁姑娘落水时带下去的。”
“她这么小,怎有力气推人下水?”
“定是趁人不备!”冷晋熙对盈持的成见极深,“这丫头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意指盈持有“前科”,曾“拿过”冷大太太的玉佩。
“冷大哥哥,我听到的呼救不是宇娥喊的,也不是那位梁姑娘。”生硬地撇下这句话,林憬还抬脚往隔壁去了。
盈持心下感叹,果然还是她兄长的副指挥使了得啊!
只是盈持很快就笑不出来了,等林憬还将她从浴桶之中捞出来的时候,盈持想死的心都有了,木着脸,脑海里一片空白。
回到房间里头,在经过旁人时,冷晋熙看过来的目光就带着了然,也带着若有所思。
林憬还对此视若不见,让盈持坐在圈椅之中,将火盆搬到她脚下,回身见宇娥已被叫了过来,于是问她:“你都看见了什么?”
宇娥不自然地往冷蒙秀的座椅后面缩了缩,敷衍道:“我看见梁姑娘与这丫头扭打在一起,结果她们俩都落水了。”
林憬还听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又见宇娥行止有异,不由得看了眼冷蒙秀,然而冷蒙秀只低垂着脸,仿若未闻其话。
屋子里一时无人发声,静得落针可闻,宇娥察觉自己举止失当,这才放下脸来,不情不愿地站了出来。
“大素并不认得青梅苑的路,总不会自己跑去这院子后头。”
“因为、”宇娥不好开口似地顿了顿,片刻之后才道,“因为梁姑娘说有话问她,大约是想问林二爷的事吧,叫我把她领过去。”
林憬还听了,对宇娥的意思已猜到大半,不由得大为恼怒,只是遏着火不能发作,遂冷笑道:“你将她领了去,她怎会与梁姑娘起什么争执?”
不想宇娥气性极大,板着脸儿回呛道:“这我哪里晓得?我将她领了过去便走开了——我不过是个奴婢,林二爷问什么只好答什么,只是我又不是林二爷的奴婢,林二爷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啪~”
一声脆亮的耳光在屋子里回响。
却见宇娥捂着脸,委屈地冲着冷蒙秀道:“姑娘为何打我?”
“憬还哥哥问你话,轮得到你使性子?没规矩的东西!”
谁也不曾料到冷蒙秀的胳膊肘不是往里拐的,然而更令人意外的是,宇娥竟跺了跺脚,怄气般朝外走去!
“站住!”
一声阴戾的断喝让宇娥脊背一直,唬得停下了步子。
“你把话说完了。”林憬还的声音无论怎么听都像是威吓。
宇娥有些畏缩地回过头来。
林憬还眸色如锋地朝宇娥看过去,这是有多天真不济,竟想避而不答?
“你说梁姑娘找大素问话,可她自己没有丫鬟传话么?”
如此一问,就连冷晋熙也狐疑起来,即使那梁姑娘与林憬还有婚约,想要打听未婚夫的事情,再大胆的闺秀也必不会嚷得人尽皆知的,不用自己的贴身丫鬟,反倒用别人的丫鬟去叫,委实说不通。
只见宇娥低着头眼珠子不停地左右转动,片刻之后才解释说:“是这样的。原是我家姑娘、四姑娘还有梁姑娘都要往这院子后头的湖边走走,可瓶儿说四姑娘怕冷,要多些炭才好,就去寻这青梅苑里的人。
“瓶儿走了之后,四姑娘身边无人服侍。大爷又命人去请林二爷你,姑娘就打发我过去,如此姑娘身边也没了人。不想四姑娘在湖边崴了脚,梁姑娘的丫鬟扶四姑娘回那边屋里去了,姑娘不放心也跟了过去,湖边就只剩下梁姑娘一人在那里。
“我奉大爷的命将您领到这边院子之后,便去湖边向姑娘回话,谁知只看见梁姑娘一人,梁姑娘听得我还要去替您传话,告诉大素您在我们大爷这儿,她便透露意思,要我将大素给她唤了去。
“事情便是这样,要问为什么梁姑娘不叫她自己的丫头,您得问梁姑娘本人,我也不知道,无可奉告!”
盈持听着宇娥鬼话连篇,待要驳她,嗓子一时发痒,接连痛咳了几声。
林憬还便起身去炉子上倒了茶水过来,让盈持就着手喝了,又问冷晋熙:“大夫请了来没有?”
冷晋熙被问得一时愕然,就回头喊小厮,小厮说已经派人去请了,又回话说那梁姑娘还不曾醒过来。
林憬还将茶盏咚地搁在小几上,又问:“喊救命的人是谁?”
半晌,宇娥才道:“我听着好像是梁姑娘。”
林憬还看向宇娥的目光便如深渊般不见底,淡定地问:“你的意思,是我耳力不够好?”
“许是林二爷听岔了也未可知。”
见宇娥不怕死地坚持着,林憬还打算再给她一次选择生路的机会:“我再问你一遍。”
“就是梁姑娘。”宇娥似下了极大决心。
林憬还沉吟了片刻,他似乎明白宇娥在执着什么了,当下眸中锐芒划过。
如此一来,倘若那梁姑娘从此再也醒不来,梁家绝对不会放过盈持。
林憬还目光沉沉地望向冷蒙秀与宇娥:“你知道梁姑娘一个人在湖边,说梁姑娘不叫自己的丫鬟,却指使着你去唤大素的人也是你,并没有旁人听见,而大素也是被你领着去湖边的。”
屋内一片沉寂,压得宇娥沉不住气了:“林二爷这话什么意思?”
“你人都还没走远,就听见梁姑娘喊救命了。”
林憬还话里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如果盈持要推那梁姑娘落水,完全可以等没人的时候,反过来,梁姑娘亦是如此。
“我是躲在树后偷偷看见的。”
林憬还笑了:“你事先知道她们俩会动手?”
“想来多半是为了林二爷吧。”宇娥挑着眼角,得意地道。
因为我,所以她们都得死吗?!
林憬还默然唏嘘半晌,这才揭穿道:“你的意思,你事先都知道会发生什么,最后倘若梁姑娘醒不过来,就是我害死了她,我得给她偿命?”
宇娥的脸登时惨白,神情比哭还要难看。
不对,不是这样的!
可怎么听起来,她们原来的谋略都不及这等阴毒?!
“哐”地一掌,林憬还手边的小几被拍成几段碎木,横七竖八落了一地,宇娥身子一颤膝盖一弯,扑通跪了下来。
她的身后,端坐在椅中的冷蒙秀,脸色白寥寥地,怔怔地望着林憬还。
旁边冷晋熙霍然从椅子上立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瞪着宇娥:“贱婢,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