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山,分野坳。
一名十六七岁的年轻后生手中拎着两桶水,在乱石中蹬蹬走得大步流星,就跟玩似地。
那一侧,是道宽而深的溪涧,轰隆隆水流湍急。
“哎,等等我。”落后有二十来步,一名敦实的青年双手提着个桶,从一块山石跨到另外一块,人随之一跳一矮地,时时留心脚下不敢轻易分神。
这青年便是谢华绍,已经去了脚镣,恢复了自由。
“我等你?”前头那后生连头也不回,声音遥远地扔下一句话,“你悠着点吧。”
留给谢华绍一个意气风发的背影。
脚下布靴利落轻快,穿着件竹青色短褐,长腰身,束着红橙橙的腰带,那腰带还一路风骚地往后飘坠,在这阴森森的荒山野岭里跳脱得像只灵兽,迅速消失在古木野藤之中。
谢华绍不禁窘迫地暗中笑骂:“小鬼,能耐倒不小!”
只一想到这后生的小主子,谢华绍的脸立刻如同周围的环境一般,常年云雾深罩,寒气太重,再也笑不出来。
一头油汗地赶回山坳,老远就望见一排黑压压的屋顶上,袅袅升起一缕雪白的炊烟来。
谢华绍嗵地将水桶钟在地上,与另两个桶靠在一起,抬手拿衣角擦了擦汗走到灶前,朝灶膛后道:“把那一个也生起火来,我来炒菜。”
灶膛后,那后生一手拿着拨火棍,一手拿了个林禽果啃着,正埋头烧水。
谢华绍一通热炒,在外头院子里摆下碗筷,只见后生手中端了饭菜来到东面那间大屋子,敲了敲门:“十四爷,吃饭了。”
“滚!”
屋里传来阴冷的声音,却再无动静。
“您这又是何苦,都逃出生天了,就该考虑好好活着才是。”那后生实惠地道,“吃饭是头一等大事,再怎么样也不能饿着肚子。”
后生冲院子里的谢华绍歪了歪头,谢华绍放下手中筷子走了过来,推开门,两人一道进了屋。
房间里有个神色颓废的少年,坐在床沿,单腿曲膝手撑着额,额头上有绺乌黑的青丝靡倒在忧郁的眸前,露出半张貌美如杏花般的脸,身上是件已经灰扑扑的素色暗纹云锦长袍,周身缠绕着一团化不开的悲凉之雾。
正是失踪了近两个月的池羲光。
前日,晏贞和谢华绍进城采购物品,池羲光也坐在马车里头,沿途就已风闻池家被抄之事,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池家被抄的罪名竟是:通敌祸国,以及户部尚书池嘉行以权谋私扰乱政务!
只通敌祸国一项,便是灭族的大罪,按律池家七岁以下男丁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而当池羲光掀开帘子的一角,看到池府的绿油大门赫然交叉贴着刺目的白封条,钻心一痛便吐出一口血来,当即不省人事。
晏贞将饭菜一一放在窗下的方桌上,冒着热气的两菜一汤并一碗白米饭。
“昨儿的晚饭都教您给砸了,今儿您再砸了,饭菜洒了事小,不过日后就没有给您盛饭的碗了。”
说着,正待与谢华绍退下,不想只见池羲光面无表情慢慢地走了过来。
“这就是了,您先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晏贞让开在一旁,双手将筷子奉上。
池羲光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接过筷子。
晏贞又道:“我给您沏茶去。”
端了茶壶茶盅进来,却见池羲光碗里已经空了,想是饿得狠了。
于是倒了茶奉上:“您喝口茶,往后的事再慢慢想就是了,再为难的事也总有法子解决不是?”
池羲光还是不答话。
谢华绍难得嘴快一次:“改名换姓,隐藏身份,找个地方安稳度日应该不难。”
谁知只听“砰”地一声,池羲光竟面皮紫涨拍案而起道:“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池家的十四爷,我爹的儿子!不改!”
晏贞劝道:“您别动气,谢二哥也是好心帮您出主意呢。”
说着,那双机灵的眼睛一转,快人快语地道:“您眼下不还没有表字嘛,不如取个表字来用,不就成了?”
话音未落,池羲光的眼刀就削了过去:大哥,你有没有读过书?表字是这么用的吗?!
分野坳的前朝老屋里议论着姓名,不无剑拔弩张,而远在百里以外的京畿道,怀因县郊一处毫不起眼的小宅院里,也有人说起了姓名。
林憬还坐在小杌子上给盈持换药,先用药水打湿了缠绕的布条,只是揭开时再小心也难免牵起模糊的血肉来。
看着盈持毫无血色的脸与紧闭的眸子,紧抓着圈椅扶手的指尖细细地打颤儿,林憬还心情复杂到难以言喻。
“多谢你。”
他轻声道。
盈持仍闭着眸子,澹淡地:“那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只是说着,忽又想起什么似地微启双眼,“不然,你以为我很看得惯他么?”
语气再淡也难掩厌恶。
林憬还黯然垂下长长的睫毛,替池羲光深感愧疚。
池家一干人等被锁拿,池嘉行直接下了诏狱,其余悉数投入都察院大牢。
遭到劫持不知所踪的池羲光,反因祸得福。
这显然事先已在盈持的计算之内。
“姐姐。”
门咿呀地开了条小缝,只见小素端着一碗糖蒸酥酪进来:“有好吃的。”
林憬还便起身上前接了小素手中的盘子,让小素坐在桌前吃着,自己则将换下来的布条与药酒等物端了出去。
等回到屋里,又想起一件事来,于是同盈持商量:“这两日得了闲,我就往京兆府走一趟,趁乱着先将你们家的身契赎回来。”
盈持正待点头,不料小素扭过头来问道:“姐姐,身契是那种红色的纸吗?”
“是红色的……”
“那两张纸,我们的身契,在祖母那里。”小素放下手中的小勺子,小腿儿一曲蹦下椅子,来到盈持身旁,将小嘴儿凑近盈持轻轻地道,“在祖母最大的那口樟木箱子底下。”
盈持的视线与林憬还的隔空对了一下,惊讶极了。
“你是说我们俩的红契是祖母收着的?”
这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