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娟回到下处之后,新来的四个丫鬟此刻也凑到了一起,面色各异。
与她一起从史府出来的小茶在门外候着,上前拉过连娟的手往屋里接。
一面压低声音急急地数落道:“姐姐也是的,方才不过挨了秋宴姐姐两句话,还没怎么着你呢,你偏气性大到要告到大姑娘跟前,如今掰扯分明,还得罚烧洗澡水,这是何苦?”
连娟垂头听着,暗暗觑了小茶一眼,见她面色发黄,一双眼睛活像吓到了的小兔子。
等她落了座,旁边小两岁的司北嘟嘴瞪眼,心直口快地接了话道:“正是!我娘说了,咱们当下人的,上面说什么应了就是,哪有顶撞的理?”
小茶见连娟始终默不做声,更急了,最怕连娟表面认错,却不过口是心非,于是转身往桌上的茶壶里倒了茶送上去。
“姐姐,按上京的规矩,咱们被史府转卖出来,便不会再有体面的人家肯要咱们了,是姑娘和秋宴姐姐明察,买下咱们,这是她们的慈悲,我知道姐姐也用心侍奉,可好歹改了这受不住气的毛病呢!”
连娟见小茶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便知道她怕再被赶出去。
心下正不自在,不料司北又在耳旁补了一刀:“最后一样理论不过秋宴姐姐!”
小茶唬得忙向连娟看去,这要在平时,连娟非得像戳痛了似地蹦起来不可!
可这会儿,连娟只稍稍抬了下脸,又鬞下去了。
小茶心下纳罕,却又一时无法断定连娟是不是真心悔过,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大家不说话,屋子里便觉空寂寂地,空气中漂浮着微涩的辛香,带着药草的气味,那是黄昏才熏过蚊虫的艾草香不曾散去。
杏容见状,遂紧握着双手,两眼发光振奋地道:“一盆兰花就要二十两银子!把我卖了都值不了那么多!我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花。”
杏容与司北年纪相仿,情况也差不多,都是家里头养不活,才被卖的,从来没有进过哪家的府邸、侍候过人。
小茶闻言灵机一动,忙点头道:“咱们家的宅子虽然才两进,可指不定还是有底子的,不过大姑娘二姑娘年纪小,所以不肯在人前显摆,怕招祸呢。”
司北似有所感,低头翻起自己身上的衫子,小心翼翼地摸着那细洁平滑的料子。
“就是!瞧秋宴姐姐发的衣裳料子,里里外外,都是姐姐们说的松江细棉布的,在家时我妈都是给穿粗布的,皮都擦破了。”
杏容也欢欢喜喜地道:“我每月月钱五百文钱,给家里拿四百文,我妈高兴得合不拢嘴。将来等我挣上二等丫鬟,像连娟姐姐和小茶姐姐这样,每月一吊钱,到那时我爹都能高看我妈一分,看他还骂我赔钱货不?”
听了这三言两语,连娟心下也渐渐转圜过来。
以前史府的排面太大,未免教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而且久浸其中,她也习惯成自然了。
从史府出来,从占地四五百亩之广的豪贵朱门,来到这仅一二亩地朴素无华的小门小户,巨大的落差可想而知。
只有嫌不足的。
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没有去处才勉强凑合着罢了。
因而反容易疏忽一些特别之处。
论月钱,她与小茶在史府时也是这个数,所以拿得坦然。
但若计较起衣裳来,史府反不如这里。
这里的每一个人,便是小到三等丫头,贴身穿的中衣料子竟全是上好的松江三梭布。
这在史府里头,也只能是姑娘小姐们才穿得的。
虽然整不明白这里的待遇为何如此优越,但是受到实惠的连娟也不得不认同小茶,主家对下人的宽和与慈悲,至少这一点上是没错的。
扪心自问,眼下若是让她把这身三梭布的中衣脱下来,这绝对是跟剥了她的皮一样心痛不舍。
连娟不由得想起上晌晒衣裳时,小山无意之中透露的话来,原本她是不信的,现在细细想来,竟真有几分可靠。
“我听说,大姑娘给二姑娘请的那位教引姑姑,是宫里放出来的,曾在尚仪局任司赞姑姑。”
这消息突兀,屋中原来紧张不快的气氛彻底一扫而空。
司北和杏容两个听呆了。
小茶也有些不敢相信,喃喃地问:“是小山姐姐牵的线?”
连娟笑起来:“你也太高看小山了,她先前是伺候四皇子侧妃不假,可也只是一小小的宫女,微不足道的,再者,小山已经出来三年多了,哪里还能知道宫里头的事。”
“难道咱们家和宫里竟有来往不成?”
小茶眼中迸出惊喜的光芒,喜得双手都拍上了。
连娟静默了会儿,这才道:“这宫里六局一司,到了年岁肯出宫的姑姑原本就不多,肯出来的多半立刻就被高门大户聘了去做教习,咱们家竟也能得这样的人。”
小茶便握着她的手,兴高采烈地道:“姐姐,你说咱们家会不会和宫里头有生意上的往来?我来时就听厨房的秦嫂子说,大姑娘畏寒,老太太年纪大,二姑娘年幼,所以咱们家到九月里便发炭了,一直到来年二月底收了寒才停。
“连我们下人都各有份例,供应也都足足地。这在哪家有这么好的事儿?后来才听说,咱们家在河附近有自己的炭窑,烧的都是上好的银炭。只怕是给宫里头供炭的呢。”
大家都觉得这个推断比较合乎情理,纷纷暗怀窃喜,话说得尽兴了,也便回过神来,都识相地散开,手脚勤快各忙各的去了。
到了夜间,连娟正在厨房烧最后一大锅洗澡水,忽闻外头秦嫂子与人打招呼:“哟,秋宴姑娘来了。”
“连娟在里头么?”
听见秋宴的声音,连娟不知何事,重重地搁下黑沉沉的火钳,从灶膛后面站起身来。
秋宴瞧见,打发秦嫂子出去了,走上前往她手中塞了样东西,道:“给,这是二姑娘赏你的,仔细收着。”
连娟心下忖度半晌,见秋宴要走,忙叫住道:“秋宴姐姐留步。”
秋宴似乎正等着她这声,当下转过身来。
连娟试探道:“这是大姑娘给的吧!”
秋宴见她灵清,这才眼睛亮晶晶地有了笑意:“大姑娘给的和二姑娘给的,有分别吗?好好当你的差,以后好多着呢,可别再跟今儿一样,顾头不着尾了。”
说着便离开了。
连娟打开那卷手帕,只见里头包着根鎏金银簪子。
粗看也没什么特别,可今天秋宴给她上了一堂兰蕙课,连娟印象深刻,不敢再轻视小觑,于是举到油灯下细瞧,果然越看越心惊。
只见油滴大小的簪头,做成半苞状小玉米穗的样子,粒粒可数,就连穗头丝丝屡屡的玉米须,也是清晰分明,栩栩如生俏皮可爱。
只怕这做工反而要比簪子的用料贵上几倍,其价值已远不在金银本身,而是在于这份凝聚了匠心的精致。
这已不是普通闺秀能玩得起的。
大姑娘代二姑娘赏自己这样一支低调奢华的簪子,只这份心思就够让连娟心生敬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