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胤迟听到这句话,原本焦虑不安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欣喜:“夕夕,你没有忘记我,对吗?”
数月以前,慕远夕还在地界浪的时候,便见过东门曲。那时候,她其实并没有喝孟婆汤,她只是早有所料,为了让屠胤迟死心,而故意在东门曲面前装失忆的。
慕远夕冲他讥诮地笑了笑:“我谁也没忘记,不过对你,却是再也没有了以前的感情。”
屠胤迟闪烁的眸光登时变得静止而幽深,只见他微微垂目,嘴角却微微弯起,明明在笑,却更像是在哭:“不论如何,你没事就好。”
“没事!?”慕远夕声音瞬间高八度:“我特么现在看起来像个没事的人吗!?哦不,我如今根本都不是人,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一切,拜你所赐!!”
“拜你所赐”那四个字,慕远夕几乎一字一顿,紧咬着牙关恶狠狠地说出口的。
屠胤迟眉宇间透着沉重的哀伤,却极力地控制着,微薄的嘴唇微微抿了抿,哑着嗓音唤了句:“夕夕……”
“别再这么叫我,不合适。”慕远夕直勾勾地盯着他:“半佛没有告诉你吗?我们两个,本就一生一灭,一正一反,就像电池的两极一样,只能相对,不能相吸。那天的事,我实在是怕了,我特么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你这么折腾。我喝了一口孟婆汤,虽然没有忘记你,但是老天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一样,成全了我,让我忘记了爱。没有了爱,我就不会再为你们任何人而死了。这次投胎之后,我只想远离你们,好好地为自己而活!”
屠胤迟的眉头深深地皱出了一道伤痕,仿佛藏着千丝万缕的悲情愁绪,从眉心,到心底。明明是魂魄的状态,可是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心痛,纵是千刀万剐,也不过如此。
“我会想办法的,夕夕,让我帮你……”
她轻蔑地笑了笑,冷冷道:“不必。屠胤迟,地狱很冷,孟婆汤很苦。可你却永远都不会知道。”
是啊,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不老不死,不伤不灭。瞧瞧,造物之主多么偏心。
只此他一魔,永远存在。
那她呢?她又算什么!?她的存在,难道只为陪衬他的存在?她的存在,难道只为天下安生,关键时刻舍身救义的吗?
她就只是个工具而已吗?
这样想着,就越想越恨。仿佛她现在能有的情感,也就只剩下了恨。
她刚才对屠胤迟说的话并不假。只因她在地界不小心喝了一口鬼差们随处乱放的孟婆汤(为此她差点没把阎王殿闹了个底朝天),然后,她脑海里的某些记忆,开始模糊,她心里的某些情感,变得失真。
其实这样也好。
这样,她就可以像她所说的,为自己而活了。
她重新钻进荣欣欣的身体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那个树林。没再理会身后之人。快走出那片树林的时候,她又见到了那个被她一脚踹晕的落魄书生,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心道,想当初劳资横霸天下杀人如麻,如今却为了救人性命而绞尽脑汁费尽心思!
真是可笑!
回到王十二府上时,正好赶上用晚膳。
并无多想的慕远夕跟随着仆从来到东厢院中,橙红晚霞,初上灯明的院中,坐了挤挤一桌的人,她当即有些傻眼。
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开宴好一会儿了,桌上虽不是残羹剩菜,却也是酒过几巡。众人听到仆从说“主子,荣姑娘回来了”,便都放下了了手中的碗筷杯盏,一时间便有好几双眼睛一起望向她。
她在这里称病躲了数日,就是为了避免见到那群故人,但她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终究会来。她也不过是傻眼了一瞬,很快便又恢复了淡定,对那些目光漠然置之,不等王十二招呼,便兀自走到他身旁,对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陌生女子道:“起开,这是我的位置。”
那女子着一身花红柳绿的,跟鹦鹉似的,一见到那一脸冷漠的荣欣欣,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往王十二那儿靠了靠,惊怕地向他求救:“十二哥哥……”
荣欣欣有些想吐……再想到自己今天的表现,好像和如今眼前的这个女的无异,便更想吐了。
王十二的眉头皱成一揪,对眼下的情形有些不知所措,于是看了看坐在他另一旁的戌严。
戌严所坐之位,很显然是上座,虽然这一桌若论身份,还有比她更为尊贵的人,但是大家很显然都已将她视为长者,她坐在那里,就像大家长一样,言行话语,都是有分量的。
“这就是你说的,荣家孤女?”戌严先是问王十二。
作为“荣家孤女”,第一次见家长,自然是要恭敬地拜一拜的:“小女荣欣欣,见过姥姥。”
戌严脸上的皱纹细而深布,很明显消瘦了许多,不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无比严肃峭刻,是那种邻家小孩见了会不由自主不敢接近的那种。此刻她正仔细地打量着荣欣欣,从头看到脚,最后把目光锁定在荣欣欣的左脸。
“不用急着拜见我。”戌严道。
荣欣欣内心毫无波澜。他们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
王十二想了想,这才开口:“姥姥,欣欣此番前来,带了信物,我核实过,确实无疑。”
坐在戌严旁边的林白耳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狐疑地看了荣欣欣一眼,道:“一个半月前,荣家满门被灭,当地官府请人验尸,全府上下三十三口无一生还,当中,还包括荣家独女荣欣欣!十二,这些消息,你但凡派人人去当地随便打听打听,无人不知。如今你眼前这个,定然是不怀好心者假扮接近你的!来人——”
荣欣欣抬眼望向林白耳,已作人妇的她,一身名贵,妆容精致,气质与以往再不相同,再也不是那个只会跟在慕远夕身后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小麻雀,再也不是那个会在慕远夕面前和王十二争风吃醋闹别扭的白醋精了。如今的林白耳,已为李家主母,气焰气场,自是有她一席。
荣欣欣不由轻蔑地笑了笑。
很快便有武弁从院外飞速跑入,荣欣欣没有反抗,任由自己被他们粗暴地钳着两臂,强迫自己跪在地上。
反正,这身体她用着正腻,随便他们怎么折腾好了。
只听荣欣欣戏谑地说道:“这个时代又没有高科技医学检测,我确实没办法跟你们证明我这从头发丝到脚趾甲盖都是荣欣欣无疑。要不,你们可以去福东镇埋荣家尸体的地方,开棺验尸,看看荣家女儿到底在不在里面好了。”
古代人对死者之事有着极多的禁忌和讲究,死者以入土为安,若非穷凶极恶或者有什么深仇大恨者,谁会变态到有要挖人坟地的想法。
戌严一听到“开棺验尸”这几个字,表情瞬间凝固,连看向荣欣欣的眼神都冷肃了几分:“荣家虽非显世豪门,但绝对是书香门第,其女我亦于数年前见过,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绝不是如你这般放肆无礼!”
荣欣欣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堵得慌,昂着头直面戌严,倔傲着道:“所以你也是这样看待她的。”
她说的充满怨气,就像一个倔强的孩子在面对长辈的指责。她话中的那个“她”,并没有代指谁,谁也不知道她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戌严却也只是愣了一愣,却仍旧怒目看着她。
她不知,她那句话,饭桌上有位一直沉默的故人听出来了。也就是她的那句话,令他终于确定了他的所想。
“看你们一个个对我横眉怒目的,既然这样,那你们干脆杀了我吧,我正好赶着投胎。”
众人听到荣欣欣这句话,差点没怀疑自己的耳朵,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要“假扮”“荣欣欣”,也不知道她接近王十二有什么目的,可是刚才还一脸嚣张的她,突然就要求死,而且还一脸毫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还有些急不可耐,仿佛视死如家常便饭,死惯了一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什么“生死看淡的世外高人”呢……
“放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