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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交给南京厂卫的文书夹藏在包袱中的一本论语之内,落墨短剑系在左臂,腰牌掖在里衣腰带上,青鲤玉佩戴在脖颈。
日子一天天过去,月亮圆过又缺了。
张瑜芳夜夜笙歌,从不谈论任何严肃之事,更不谈论那座京城。他的那些朋友也都不过是些惯会享乐的纨绔子弟,或是懂得几分说话之道的乡县才子,墨烟从未听他们说到任何对于自己来说有用的东西。
墨烟最终不得不承认,探子的工作大抵就是如此枯燥。
尽管职务不顺,但旅程本身却令人愉快,无从抱怨。白启鸣确乎一个适宜相处的好同伴,风趣机敏,待人和善。
“你整天在京城给厂公做近侍,肯定也很累,现在正是时候趁机放松放松。还是说一天到晚紧绷绷是你们东厂的规矩?”当墨烟抱怨张瑜芳整日不干正事,害得他们也毫无收获时,白启鸣这样安慰她。
“好吧,既然这么说——那启鸣兄待会儿陪我去游水。”
“都说了我不会游水!小公公你就饶了我吧。”
这么着,似乎日子的确闲适有趣。
然而,世事的翻转发生总是暗藏在侧、出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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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尖萦绕着怪异的刺鼻甜味。
精神昏然,摇摆不定。
试图起身却始终无法动弹,只想继续沉睡。
尽管如此,墨烟在浸入水中的一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漆黑如墨的夜晚。
她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又在做那个噩梦。
按理来说常人不应当在骤然落水后如她这般平静,但或许因为她总是做那个噩梦的缘故,她始终恍惚着,直到开始感觉疼痛。
冰凉的水从四面八方挤压着每一寸皮肤,眼睫毛上沾着气泡,争先恐后朝上漂去,而她确实在朝下坠落。
墨烟的上一瞬记忆还停留在躺入被褥后与白启鸣互道晚安的时刻,她摩挲着挂胸前的青鲤玉佩入睡。
——为何会在水中?
眼前模糊一片,鼻腔因为突然呛水而刺痛。
她下意识想去取绑在臂上的短剑,却发现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双腿也被束住。
身体不断下沉。
换做旁人,定然是必死无疑,但首先墨烟不是一个常人,其次捆绑者似乎并不熟识水性,不知道哪怕将人如此束缚,也不会就此动弹不得。
墨烟强屏气息,摇动身体朝上游去。
她调整姿势,渐渐犹如一尾青鱼长鳞生鳍般顺畅起来。她借浮力而上,却在即将冲上水面的瞬间产生了犹豫。因为她隐约看到了火光。那是三两灯笼火把在水上发出的模糊光点。这意味着有人正在水面之上张望。
周身水波摇晃,拍得墨烟头晕脑胀。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是楼船上的船轮和木桨在全力运作,快速滑动。墨烟大睁眼睛,在模糊的黑暗中,从远处所见的船底是一块漆黑的尖形,正朝前遥遥划去。
这是一艘开动时足有二十余名船工操作的大船,速度极快,刺穿波澜而起大浪。
墨烟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追及而上。
何况,既然她被扔下船,也就意味着她必定是被视为了必须排除的仇敌。
她竭力忍耐胸腔中的炸痛,在水中沉浮。
好在那些光影很快就消失了。
她猛地将头突出水面,脚尖拨水,奋力呼吸。一旦有所余裕,那些外行人捆绑的绳索对她而言就不是什么难题。她很快意识到那些并非绳子,而像是匆忙撕碎成条的布匹。显然对方计划草率、预谋不当——想来若是用渔网绳绑缚,恐怕墨烟也难以挣脱。
她在水浪间挣开手腕上的绳子,蜷缩身体去解腿上的绳结。
等到身体恢复自由后,墨烟的脑子也才堪堪运转起来。
她猛然意识到什么。
“启鸣兄?”她在水面上怔怔喊了一声,旋即惊慌起来,“白启鸣!白启鸣!”
天上薄云漂浮,一弯细细的下弦月悬在空中,好在星辰漫天,将河面映得波光粼粼。但此刻视野的清晰并未交递给墨烟任何好消息,事实上她没有看到任何可能是活人挣扎的痕迹。除了渐渐远去的船影,河上一片寂静。
她猛地钻入水中,慌张探看。
墨烟儿时生在多水江南,颇善游水,但入京以后再未下水畅游。
水之于人到底是异物,多年未曾亲近自然更是带给她陌生与恐惧。
想到白启鸣可能已经溺毙,墨烟头脑嗡嗡作响,心中涌起滔天怒火、悲戚愤恨——她无暇也无法形容这种感受。
她沉在水中游动搜索,渐渐渐渐,双目所能触及的地方似乎更远也更清明。
忽然间,她看到远处什么东西闪了闪。
那是一大串上浮的气泡。
墨烟游上河面一跃而吸,随即屏息借力扎入水中,朝着方才气泡上窜的位置游去。
太远也太深。墨烟很快便感到胸腹闷痛、难以忍受。但当她继续坚持潜游片刻后,总算是看到了!她看到水底有隐隐约约的人影。层层波浪阻隔了二人的距离。
应当浮上水面换气……
但是不行,一刻都不该再拖延了。
如果白启鸣与她同时落水后未能很快醒来并挣脱绳索,就意味着他已经沉没不短的一段时间。何况白启鸣本就不善水性。
必须要救他,必须要救他。晚一刹一隙都不行!
这样想着,她奋力朝河底游去。水压挤迫着她的躯体。有那么一刻,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长而韧,皮肤变得冷而硬,宛如与流水相融,宛如与泥沙相汇。
等到恍惚间回神时,她已在白启鸣身边。
他的发丝沉浮,不知为何纤毫可见,眼皮半阖,嘴唇青白。
她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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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畔是淤泥、长草与树林。
举目一片漆黑,无灯无烟。
墨烟拖着青年沉重的身子,一步一步在河滩上留下深深的脚印与拖拽留下的泥沙痕迹。
在来到干燥坚实的草地上后,她立刻脱力跪坐了下去。
她的呼吸已经彻底紊乱,浑身疼痛,连头上的瘢痕都在疼,但是最疼的却是眼睛。
她竭力忍住泪水。
墨烟深吸一口气命令自己稳住心神,回想儿时看到大人是如何救治落水者。
她抱住白启鸣的腰,试着再次站起来帮他呛出口鼻中的积水,可尝试了两次也没能站起身。眼泪忽然就控制不住了,从眼眶中倾泻涌出。但她还是一面抽泣一面让白启鸣俯趴在自己腿上,支起膝盖用力拍打他的脊背。
她许久不曾感到如此无助无望。
她受不了看到身边的人死去。
——你是孤辰寡宿,白虎凶煞,身边亲近之人必将尽数惨死,你不信吗?你不信命?
她不禁哀嚎:“醒过来……白启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