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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烟站在那扇木门前,与贴在门板上的两位门神六目相对。
门神凶神恶煞,墨烟怔愣恍惚。
这几日东厂上下活动频繁,莫迟雨的心情也不算差。今天底下有一名探子呈交的记录中夹着一张画,画的是一位翰林大学士手里拿着《大学》,仰面瘫倒在椅子上睡觉,嘴巴大张,模样滑稽。
连莫迟雨都被逗得发笑。
但墨烟的目光却注意到那位大学士有一副微突的兔牙。这让她想起卯星四档头。
“督主。”
“怎么?”
“我回京后一直没见到四档头。”墨烟说,“之前我去他的铺子找他,也没见着人。”
“你找他做什么?”
“之前四档头告诉我他的夫人快要生产了,说之后要给我红鸡蛋。”
莫迟雨笑了一声,把画放在之后会呈给皇上的那一堆纸张上:“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真是贪嘴。”
“督主……”
“红鸡蛋不过是涂红的鸡蛋。你不是不喜欢吃白煮鸡蛋的么?中午让厨房给你做碗鸡蛋羹吧。”
“督主。”
莫迟雨静了静,墨烟咬牙没有动。
“好,你既然想知道那就告诉你。”莫迟雨简单地说,“顾四已经回他的家乡去了。”
“四叔不做役长了?”
“他之前办事不利,被人抓住马脚知晓了身份,找到了住处。他的妻子被人推入井中杀害,腹中孩子自然也没能活下来。”莫迟雨忽而冷笑,“他说这是报应,他不能再干了。我无意强留,便让他告老回乡。”
墨烟很吃惊。
但她旋即想起之前的事。
“是……是因为那卞侍郎留下的名册么?”
“那名册朝中有许多人想要。自然也就有许多眼线咬着。至于究竟到底是哪家对东厂积怨过甚以至于不识抬举主动出手,之后自然会查,但顾四自己不愿再参与纠葛,是他的选择。”
回到当下,夕阳西斜。
墨烟也不知自己为何走到这里来。
不,她当然是知道的。
她手里还提着一包瓜果和糕饼,正是所谓的“改日携礼登门道谢”。
但为何是今天呢?
如果说与顾四一事对她心境造成的影响毫无关系,自然是自欺欺人。当她听闻顾四家破人亡时,第一个想到的正是这座小院——尽管墨烟仅仅造访此地一次,却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平凡简单的完满家庭。
顾四和他的夫人,或许在某种层面上也曾拥有一个平凡简单的五脏俱全的家庭。
在顾四告诉墨烟自己的夫人怀孕这件事之前,墨烟对此没有概念。但是那天顾四语气温和地用这件事来照顾她的心情,找个借口给她吃蜜饯。在那之后,她不得不去想。
顾四不是好人吗?
或许不是。但对墨烟来说绝对是。他也算是看着墨烟长大的。远了说,也算是有良心,也算是忠诚侍主,也算是聪明人,也算是武艺高强……可这些都没有用。到头来依然是悲剧收场,无梦也空。
——是命。
一个声音在墨烟耳朵里说。这就是命。
命是什么?
命就是无论如何没法握在手里的东西,拼尽全力也无力回天的事情。人们把这些无能为力归咎于命。
一阵秋风猎猎擦过院墙,墨烟回过神摇了摇头。
她抬手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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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启鸣一边应着一边去开门。
他正在和后院里的几只老鸭子做斗争,要抓住其中一只炖汤,出来时头发上插着一根灰色尾羽。
深秋夜晚降临得很早,晚上又很冷,又快到夜禁时间,白启鸣原以为是邻居家过来借什么东西。
开门后,他看到了自从回京后有半个多月未曾再见的冯墨烟。
每次见到墨烟,他的心都会赶着加快小步多跳几下,有些急躁有些飘忽,然后涌出一股自然而然的喜爱之情,让他感到浑身暖洋洋的。
白启鸣是个总感能到暖洋洋的人,但墨烟之于他的感觉仍然有些与众不同。
不过定下来之后,他有余裕仔细观察对方。
墨烟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也不很明亮。
但他们的视线相对时,墨烟仍然露出那种带着一点骄矜之气的天真笑容。
“上次说要登门道谢。”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白启鸣。
白启鸣愣了愣,露出有些难为情的微笑:“你前不久才刚救了我的命呢,谈什么道谢。哎对了,原本应当是我该登门道谢的,最近这一忙起来……而且你也知道,我们家清贫,一时备不上什么好礼。”
她错开目光,自他的眼睛下挪,看到了白启鸣脖颈上的红线。
那尾碧玉青鲤紧贴在他的里衣内侧。
“毕竟是因我相邀你才落水濒死,我算不上你的救命恩人。”墨烟挥挥手,“再者,你能上哪儿去‘登门’找我?”
“呃,”白启鸣挠挠头,“东厂?”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却又有其荒谬之处的答案。
“我可不是住在东厂。你到底让不让我进去呀。”墨烟一边抱怨,一边伸手从他头上摘下来一片鸭羽,“如果你很介意,喏,不如这个用来做救命的谢礼。”
“千里讨鸭毛,礼轻情意重?”白启鸣忍不住笑了,有些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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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在白启鸣身后走到了后院,白启鸣解释道:“我爹最近心情不好,三餐都只能送到他房间里去。我娘又不巧感染了风寒,需要休养。”
白启鸣蹲在鸭窝前。
他叹了口气:“我想炖只老鸭给他们补补身子。”
“我很有心得。”白启鸣有些疑惑地侧头看向她,墨烟对于自己说出这话也感到有些震惊,但她还是继续道,“关于杀鸭。我从小干这活。”
“啊?”
“师父说自己见不得血,所以让我帮忙下那一刀。”
“他对你未免有些太狠了吧?”白启鸣摇摇头,“你是客人,应当坐着喝茶。不过你若是想帮忙,可以替我看着炉子么?”
墨烟于是去厨房帮忙生火。
她用柴火棍和一把蒲扇维持焰火稳定。
炉上滚着一壶药,药香令她想起母亲。
“我喜欢你。”她突然说。
白启鸣正在厨房另一边用烫水拔鸭毛,听到这句话,他的动作顿了顿。
墨烟接着说:“你总能让我想起母亲父亲,想起师父,想起四叔、小燕哥哥、扶柳姐姐;想起糖,想起鸡鸭鱼羊,想起炉火……你让我想起很多很多我喜欢的东西。所以我觉得我也一定喜欢你。”
白启鸣没有问那些人究竟是谁,他以一种并不生硬的方式沉默着。
过了很久,白启鸣继续拔鸭毛,柔和地笑着说:“我也喜欢你,墨烟。”
“你喜欢我。为什么?”
“没有什么确凿的理由。非要说的话,是因为你很特别。我不是指你的身份或是所处的位置,当然,这些也是你特别的地方——但是对我而言,我发现自己喜欢和你待在一起,我喜欢逗你笑。”
“我还以为启鸣兄喜欢逗所有人笑?”
“我当然喜欢看到笑脸,所有人都更喜欢看到笑脸吧?但是二者不同。”
“什么地方不同?”
白启鸣苦笑了一下,低声道:“如果我说得清楚,我就和二哥一样去考科举了。”
墨烟笑起来:“好吧,督主也老是说我的心窍开得不够透,所以就算你说清了或许我也听不懂。”